墨書白 作品

終章·一

    終章·一

    聽到這話, 蔣純愣了愣。她靜靜看著面前的青年, 其實他們兩年歲並無相差, 甚至於, 宋世瀾還大了她兩個月, 然而她卻已經有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宋世瀾卻是從未婚配、甚至連一個侍妾都沒有的年輕王爺。

    蔣純垂了垂眼眸, 因著那人突然急躁的心跳慢慢冷靜下來。她沒有楚瑜那份熱血和勇敢,她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子,從不把未來放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上。於是她平靜道:“王爺說笑了。”

    “讓我進去喝口茶?”

    “於禮不合。”

    “那我在院子裡同你說說話。”

    “無話可說。”

    “那我就強行進去了……”

    “你……”

    “你們做什麼!”

    一聲暴喝, 兩人同時回頭,就看見剛剛練完武回來的衛陵春站在長廊盡頭,他手裡還提著長纓槍, 長髮單束, 額頭上的汗尚未拭去,帶著少年人的英氣, 冷著聲音道:“宋王爺, 你站在我娘門口做什麼?”

    “大公子, ”宋世瀾退了一步, 朝著衛陵春笑道:“我來找你娘說說話。”

    “我娘不想和你說話,”衛陵春冷著聲音:“請回吧。”

    宋世瀾沒出聲, 他瞧了瞧蔣純, 又看了看衛陵春, 隨後笑著躬身道:“若什麼時候二夫人想開了,願意與宋某說幾句話, 宋某隨時恭候。”

    蔣純應了一聲:“王爺慢走。”

    宋世瀾轉身離開,蔣純似乎有些疲憊,她轉身走進屋中,衛陵春跟了進來,將手中紅纓槍交給旁人,擦著汗道:“我今個兒聽說宋世瀾又來府上下聘,奶奶耳根軟,被他哄了哄,就真把聘禮留下了。府上都說,你要嫁人了。”

    “你別聽他們瞎說。”蔣純親手將帕子絞了水,遞給衛陵春道:“你擦擦汗。”

    “娘,”衛陵春接過帕子,擦著汗,垂眸道:“其實我覺得宋王爺人挺不錯的。”

    蔣純微微一愣,皺起眉頭:“你小孩子想這麼多做什麼?”

    “我不小了。”衛陵春認真開口,蔣純回過頭去,看見衛陵春認真的眼神:“我聽說七叔就我這麼大的時候,就跟著爹上戰場了。七叔答應過我,等我打贏了衛夏叔叔,就讓我跟著他上戰場去。”

    蔣純心裡“咯噔”一下,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衛束是留在沙場上的,看著兒子這張酷似衛束的面容,聽著他說要上戰場,她就不可抑制想起來當年衛束走的時候。可她卻不能阻止,沙場征戰,這似乎是每個衛家人必經的道路,如果衛陵春不願意,她自然會不顧一切讓兒子棄武從文,可這麼多年,衛陵春一心一意跟隨著他父親的腳步,他付出的努力她看在眼裡,於是她什麼都不敢說,也不能說。

    她沉默著,衛束便笑起來:“我知道母親在擔心什麼,只是每個人生來就有自己的使命,我覺得,能成為保護別人的人,哪怕是馬革裹屍,我也並無怨言。我唯一隻是擔心母親……”

    “你無需擔心我。”蔣純冷靜開口:“我是你母親,不需要你一個孩子來為我擔心。”

    “小的時候,父親悄悄同我說過,母親看著堅韌,其實和一個小姑娘一樣,要我長大了,也要像他在一樣好好照顧母親。”

    蔣純微微一愣,衛陵春繼續道:“父親當年曾對我說,如果有一日他不幸去了,你若遇到喜歡的人,他希望我不要不高興。因為他知道,哪怕你選擇了其他人,您心裡也是愛著我,愛過他的。只是人生有不同的階段,你在他活著時好好愛他,在他離開後好好結束,這才他最大的念想。”

    “你別說了!”

    蔣純猛地提了聲,然而提聲之後,又覺得自己過於激動,她抿緊了唇,轉過頭去,平息了自己的氣息後,慢慢道:“我沒有再嫁的想法,你好好練武,跟著你七叔上戰場,好好護著自己,別想那麼多不吉利的事。”

    說著,她抬眼看過去:“今日的兵法課學了嗎?”

    “母親,”衛陵春嘆了口氣:“您當真不喜歡宋世瀾嗎?”

    “我……”

    “你看著我,認真說,”衛陵春認真看著她:“您當真不喜歡宋世瀾嗎?”

    這一次,蔣純沒有說出口。

    其實衛束說得對,人生有不同的階段,她當年是真的好好愛著他,如今也緬懷他,如果不遇到宋世瀾,這份感情大概能延續一輩子。

    可是有了宋世瀾。

    他與衛束截然不同,沒有他那份樸實,也沒有他那份認真,庶子出身走到如今,那個人內心和手段與衛束比起來,可謂不堪。

    可是不可否認的是,那樣一個人,卻也有自己閃光之處,於暗夜中引著人,無法抑制靠近過去,猶如飛蛾撲火,奈何不得。

    她騙不下去,衛束輕嘆了口氣,起身道:“六嬸四日後設宴在後院,請你過去。”

    “我知曉了。”

    “那,母親,我先退下了。”

    “嗯。”

    衛陵春退開後,蔣純閉上眼睛,她抬手捂住額頭,好久後,輕輕嘆息出聲來。

    宋世瀾此番過來,不僅是來看蔣純,也是來同白嶺商貿,瓊州少戰,多糧少兵,而白嶺多礦,加上韓秀在這裡,盛產兵器,宋世瀾之前已經與衛韞說好,此番過來,也是特意來看定下來的兵器。

    他逗留了幾日,每日從韓秀那邊回來,就到蔣純門口來。

    他臉皮厚,蔣純不許他進院子,他就坐在牆上,然後高聲朗誦他寫的情詩。

    他本就長得俊朗,又善於言談,唸詩時候,許多人圍著指指點點,蔣純覺得尷尬,只能放他進院子來。

    於是唸詩就變成了彈琴、吹笛、送花、送簪子……

    總之追姑娘的手段,他是換著法子來,所有人看得熱鬧,蔣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個想法,見著他的時候羞惱,等院子安靜了,又覺得清冷。

    最後她冷著臉同宋世瀾道:“宋公子,你若當真喜歡我,又何必做這些讓我不開心的事?”

    宋世瀾正坐在窗臺上唸詩,桃樹已經抽芽,花苞點綴在枝頭,宋世瀾放下書來,轉頭笑了笑:“你若真不開心,那我便走了。可是蔣純,我若走了,你才是真的不開心。”

    蔣純微微一愣,宋世瀾低下頭去,繼續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四日後,等到王嵐設宴,宋世瀾也要走了。所有人把這場酒宴當成是他的餞別宴,熱熱鬧鬧一片。蔣純就坐在宋世瀾對面,王嵐給大家釀了酒,招呼著大家。

    大家正說著話,就聽外面來報,說是沈佑沈將軍來了。

    王嵐微微一愣,宋世瀾笑了笑道:“怕是來找我的。”

    王嵐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宋世瀾便站起身來,招呼沈佑道:“沈將軍!”

    沈佑看見這院子裡的人,呆了呆後,目光從王嵐身上迅速掃過,隨後便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恭敬給柳雪陽等人見禮後,轉頭同宋世瀾道:“宋王爺。”

    宋世瀾笑著指著小桌道:“有事坐下來說。”

    其實沈佑也沒什麼事,不過就是如今所有戰事停下來,衛韞領著人去了昆州,剛好宋世瀾又來了白嶺,衛韞便讓他來見見宋世瀾。

    宋世瀾和沈佑交換了一下消息,便喝起酒來。王嵐和蔣純坐在一起,沉默著沒有說話,還好家裡孩子多,倒也不覺得尷尬。

    王嵐釀的酒很甜,但是後勁兒不笑,等宋世瀾和沈佑聊完天的時候,發現旁邊人都有些不勝酒力,柳雪陽便讓人招呼著人散了。

    蔣純由侍女送著回去,她看上去還很清醒,離醉酒似乎還很遠,然而當宋世瀾站在她身後叫住她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大約是真的醉了。

    她看見那人站在長廊盡頭,叫她道:“二夫人,我帶你去看桃花,行不行?”

    蔣純沒說話,宋世瀾便道:“看星星也行。”

    蔣純沉默著,她看著那人笑意盈盈的眼,也不知道為什麼,好久後,她慢慢出聲:“都行。”

    宋世瀾笑著走過來,領著蔣純騎馬出府,去了郊外的山上,兩人在山下放好馬,爬上山頂,到山頂上的時候,月光明亮,照得山河都輪廓清晰。宋世瀾指著遠處一條大道:“等太陽出來後,我就從那條路回瓊州了。”

    “嗯。”

    “等下次找著機會,我再回來看你。”

    “不必……”

    “來來,你下來。”宋世瀾去拉蔣純,蔣純遲疑了片刻,卻也沒推開,順著他的力道,跳到前面的石頭上,跟著他來到最前方的大石頭的邊角。宋世瀾拍了拍身邊,同蔣純道:“坐在這兒,這兒風景好,看桃花看星星還是看著我走,都可以。”

    蔣純沒說話,她安靜坐著,他抓著她的手腕,察覺她沒抗拒,宋世瀾接下來的話,突然就卡了殼,他猶豫了片刻,突然道:“蔣純,有人給你看過手相沒?”

    “沒。”

    “要不,”宋世瀾轉頭看她,月光下,姑娘神色清冷又平靜,她似乎很慶幸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似乎又什麼都不知道。宋世瀾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給你看看手相吧?”

    “好。”

    蔣純垂下眼眸,宋世瀾將手滑下去,握住蔣純的手,蔣純的手顫抖著攤開在宋世瀾的手心,宋世瀾低頭看著那人瑩白的手,許久後,他慢慢笑了。

    “我知道你是醉了,”他聲音溫和,抬起眼來,看著她的眼睛,笑著道:“可我還是很高興。蔣純,我想這輩子,我總能等到你的,對不對?”

    蔣純沒有說話,她就靜靜看著他。她感覺自己內心特別安寧,特別平靜。

    宋世瀾合上她的手,溫和道:“我回去後,會給你寫信,你能不能給我回信?”

    “你不給我回信也沒關係,”宋世瀾認真道:“我還是會給你寫的。”

    “宋世瀾,”蔣純終於開口,她看著他清澈又溫柔的眼睛,認真道:“你娶我,別人會笑話你的。”

    “我不娶你,”宋世瀾笑起來:“我會笑話我自己的。”

    “蔣純,我如果在乎別人,”宋世瀾眼裡神色晦暗不明:“我一個庶子,哪裡走得到今天?”

    他每一步都是險路,都是屍骨之路。人言於他,又算得上什麼?

    蔣純沒有說話,她垂下眉眼,低低道:“哦。”

    “蔣純,”宋世瀾有些好奇:“你為什麼喜歡衛束?”

    蔣純愣了愣,她思緒有些散漫,若是以往她不會輕易說到衛束,然而此刻她覺得自己卻似乎是有了莫大勇氣,回憶那個人的好。

    “我是庶女,以前誰都沒對我好過。嫁過去的時候,別人都說,衛束是當兵的大老粗,肯定會打我……”

    “可我第一次見他時候,就是成親那天,我太害怕太緊張了,不小心崴了腳。我想肯定要不好了,結果他把我背起來,一路背了進去。”

    蔣純笑起來:“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過,他是第一個。”

    宋世瀾靜靜聽著,聽她陸陸續續說著衛束的好。那人的好似乎說也說不完,一直到天亮了,她慢慢有些清醒了,她聲音才小下去。她突然想起來,衛束再好,也已經沒了。彷彿晨間露珠,在太陽昇起的時候,也要蒸發得了無痕跡。

    她突然失去了興致,慢慢起身道:“你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回去吧。”

    說著,她想要回邊上去,然而酒勁似乎沒有全部散去,腳下一滑,就往後倒去,宋世瀾一把攔住她,扶起她道:“沒事吧?”

    蔣純沒說話,宋世瀾發現她輕輕提著一隻腳,愣了片刻後,便蹲下身道:“我揹你下去吧。”

    蔣純沉默著,宋世瀾笑起來:“你這個人,怎麼一會兒一會兒,彆彆扭扭的,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可比這麼爽快利落多了。”

    說著,宋世瀾主動將人突然一抓,就靠到了自己背上,隨後背起來靈巧跳上山去,高興道:“比坐轎子舒服吧?”

    蔣純沒說話,她靠著這個人的背,突然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她閉著眼睛,聽宋世瀾在旁邊說話,他的話特別多,有些聽著還有點孩子氣,她靜靜靠著他,突然就覺得,似乎也沒那麼難過了。

    她昏昏沉沉睡過去,宋世瀾走到山下,慢下腳步,他聽著身後人均勻的呼吸,忍不住笑起來。

    “口是心非。”

    他低笑了一聲,走出山林,就看見侍衛們等在馬邊 ,正要開口,就被他用眼神止住。

    侍衛早已將東西都收拾好,就等著他,他將蔣純送上馬車,替她蓋上被子,看著這人睡著的側顏,他溫和了聲道:“我這就去了,你記得給我寫信。”

    “在家有時間多出去玩,別操心太多。你現在還年輕,別把自己活得像個死氣沉沉的老太太。”

    說著,他抬手將她頭髮挽到耳後,聲音溫柔:“衛束待你好,我會待你更好。他待你好,是性格使然,其實我性格不好,可是,”他低下頭,附在她耳邊,輕聲開口:“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願意寵你,願意愛你。

    睡著的人眼珠動了動,沒有說話,宋世瀾低笑一聲,起身出了馬車。

    外面傳來人打馬遠走的聲音,蔣純慢慢睜開了眼睛。

    白嶺一片安寧時,衛韞已經在昆州整頓好了兵馬,就等著顧楚生和長公主發訊出來,他立刻直取華京。

    “顧大人已經接回了的大夫人,但同時被趙月軟禁,大夫人正在顧大人府中休養,顧大人說,大夫人現在體質偏弱,需要靜養一段時間,不易妄動,讓王爺稍安勿躁,等他們徹底控制住華京後再做打算。”

    探子彙報著從華京來的消息,衛韞頓了頓筆,抬眼道:“大夫人具體是怎麼個情況?”

    “說是懷孕期間周途勞頓,趙月又對大夫人用了迷藥,需要調理。”

    衛韞垂下眼眸,壓住眼中的情緒,轉頭到白州各地傳來的消息道:“長公主那邊怎麼說?”

    “長公主說,現在皇帝叫了玉琳琅入京,幾乎都沒怎麼見她,怕是猜到了自己中毒之事,也不知道玉琳琅的醫術如何,讓王爺做好最壞打算,必要時刻,帶兵入天守關。而且,長公主的意思是,王爺能不能想個法子,殺了玉琳琅?”

    衛韞聽著這話,停頓了片刻,想了想,轉頭道:“將沈無雙叫過來。”

    說著,他低頭繼續批覆著信息道:“還有呢?”

    “圖索來的消息,”探子接著道:“蘇查似乎在整兵。”

    “整兵?”

    衛韞抬起頭來,皺眉道:“他整兵做什麼?”

    然而問完後,他腦中電光火石猛地閃過,急切詢問道:“玉琳琅什麼時候入華京的?”

    “半月前。”

    “圖索的信息是什麼時候發出的?”

    “五日前。”

    衛韞沒說話,他算了一下消息從趙月那裡傳到北狄,圖索察覺消息再傳回昆州的時間,他沉下來臉,心裡有了打算。

    趙月這個人,他從來不吝於用最壞的想法去想對方,必要時候趙月會聯合外敵,他一點都不意外,畢竟趙月做這種事情,也並不是第一次。他若是知道了自己將死的消息,怕是不顧一切什麼都做得出來。

    蘇查如今早就被他們打怕了,如果不是因為大楚內亂,他早就平了蘇查,如今北狄就靠圖索和蘇查僵持,他本來想收拾完趙月再打蘇查,然而他的心思,怕是蘇查也知道。所以蘇查會不惜餘力幫助趙月,而趙月也必定許諾了蘇查什麼。

    可是如今衛宋楚三家聯手,青州已平,僅憑謝家和燕州的軍力,光靠一個蘇查,怕是不足以扳倒他們,所以趙月一定還會想盡辦法煽動外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