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裡天下 作品

第 1 章 他離開的那一年


蕭元寶道:“那得了空買些新鮮的青菜咱自甕,我見灶上有兩口大空罈子沒用呢。”

祁北南心中知曉或是不會再有這空了,可聽到蕭元寶說起這些,他總覺著日子還是一樣的安樂:“好,到時我與你一併去。”

蕭元寶笑:“你才升了職,哪得閒去辦這些瑣事。”

“農桑是生計大事,吃喝是最要緊一環,怎能叫瑣事。便是不得閒也得擠些閒出來,更何況我喜歡與你一起去買菜。”

“行~都依你。”

蕭元寶思索道:“不過得尋個休沐的日子去,早起上菜市才能選得新鮮的,下值過去餘下的菜都不好了。”

祁北南夾了一箸兒菜放在蕭元寶碗裡:“這幾日都

休沐,豈不是正合適。”

兩人相視一笑。

於是也不顧忌什嚒飯桌上的禮數,說著這三日休沐要吃什麼,買什麼,用什麼等瑣碎的計劃,吃了好一會兒子的飯才將事情定下。

飯罷了,食困,便躲到後院兒裡頭乘涼消暑去了。

午後日色明烈。

後院兒裡貼牆站著的芭蕉,葉大蔥綠,兩排翠竹弄著斑駁的影兒。

祁北南給躺靠在涼椅上的蕭元寶緩緩打著扇子。

兩人一同瞧著亭中置的一缸碗蓮冒出的豔麗花骨朵兒。

“說是南方的品種,極易開花,先時在街上瞧見葉黃枯焉兒我原還不信。”

蕭元寶偏頭看向祁北南:“葉黃枯焉兒的,那你作何還帶了回來?”

“瞧著是個老嫗擺的攤子,便花了幾個銅子兒買了一株,想著帶回來反正給你拾騰。”

蕭元寶眼睛微彎。

“我哪裡收拾得來什嚒花草,不過也是喚人取了水給養著,它倒是會長。”

“你說不會,我們搬來這園子時後院兒裡只幾座生些狗尾草的假山和一汪臭水,如今水清花紅,哪裡是不會的樣子?”

“祁大人一貫會夸人。”

蕭元寶望著青蔥的夏色,與祁北南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

雖是已相伴近十年,他想,這般午後,這樣的日子,當真是一輩子也過不夠的。

京中不少官眷都笑話他不通詩書,大字不識,是個愚人。

可恍然間,他好似明悟了書頁上長廂廝守這四個字沉甸的美好祝願。

他嘴角含笑的想著,他應當也並非那些人口中那般愚鈍的,想明白了,胸口鬱著的一層厚厚的霾倏爾間就散開了。

只是不知怎的,身體卻有些虛浮,不知是不是睏意上湧,覺得睏倦的好生厲害。

若他能早想得通透,少思少想,許也不會讓本孱弱的身子走上今天這步。

“過兩日我再買些旁的花草回來吧,把這園子添的更滿些,彼時咱們一道乘涼也舒適。”

“只是選什麼好?”

“茉莉?或是玉蘭?要不然還是茉莉吧,清香又能驅蚊。”

祁北南依舊徐徐說著,像個喋喋不休的老夫子。

半晌,他見蕭元寶也沒答自己的話,不由得垂眸看向涼椅。

“小寶。”

祁北南小心翼翼的喚了聲。

涼椅上的人輕閡著眸子,兩扇睫毛在眼瞼上落下了片陰影。

他神態輕和,像是睡著了一般,只是安靜的讓人察覺不到一絲生氣。

代為應答祁北南話的,只有園子裡沙沙的風聲。

祁北南手中的扇子驟然墜地。

他心知肚明,今日種種皆已是迴光返照,可當事實真擺到了眼前,卻還是失了神智。

噩夢終究成了現實。

祁北南屈跪在地,臉埋在涼椅間安然躺著的蕭元寶的胸口,他後脊顫動,嘴間喃喃哀求。

“小寶……

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再沒有家了……”

日色依然明麗,竹影婆娑起舞。

那一年,那個午後,年僅二十五歲的蕭元寶,化作一縷夏日裡撫過鬢角的風,飄走了。

……

噼裡啪啦扎炮竹的聲響穿過弄堂,越過白牆青瓦,落在了屋室之人的耳朵裡。

時逢年節扎炮竹,驅趕年獸以祈來年之福;壽辰婚娶扎炮竹,是以添喜慶熱鬧

的氣氛。

而人離世,也一樣是會紮上一串炮竹的。

祁北南自三十歲那年起,便再聽不得炮竹聲。

那炸裂開的炮仗,激盪的聲響,總會將早已是死水一樣的心剝開。

迫使他憶起那個人故去時,宣天的鑼鼓炮響。

縱使已過去許多年,彼時彼刻讓他跪倒在地的心緒,卻還是能再次灌滿他的四肢百骸,抽走所有的力氣,清晰的似乎事情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在三十歲後的很多年裡,他近乎麻木的輾轉奔波,為皇帝排憂解難。

他是百姓愛戴的父母官,是朝廷信重的功臣,沒有人敢在他眼前扎他不喜的炮竹。

而當明晰的炮仗聲再度傳盡耳朵時,祁北南不得不訝異,訝異何處來的炮竹聲。

他微微思索後,便已瞭然,或許這串炮竹是為他而放的。

他老了,兩鬢斑白,滿目瘡痍,在病榻上躺了有些光景。

意識清明時,曾囑咐一屋子的門生,說自己死了也可以為他放上一串炮竹的。

他這年歲,這身體,躺著躺著忽的死了並不是什麼稀罕事。

也並不惋惜,反正在那個人離開的那一年,他早便對這塵世間沒了多少眷戀。

只是這人死以後,怎麼還能聽見為自己放的炮竹聲呢?

祁北南不得其解,胸口因聽到炮聲熟悉的悶痛,促使他習慣性的抬手捂住。

當手掌貼到胸口時,他忽而睜開了眼睛。

霎那間,他驚心的發覺,自己竟處於一間幽暗的小室裡,臥在張小小的木床上。

藉著紙糊的小窗透進來的一些昏暗光亮,他看見了一張泛著舊氣的長桌。

上頭堆疊著高高的幾摞翻得發舊的書本,以及下等的豬毫筆,殘次的墨石。

年事高的人腦子裡存著太多的記憶,祁北南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這竟是年少時與父親在丘縣相依所住的小家。

思及此,他緩緩抬起了雙手,那是一雙十指勻長,皮肉緊細,尚且還未完全長大的手。

他從床上下去,望見靠著床根的一雙布鞋也不過才五六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