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玖遠 作品

46.Chapter46

從前在筒子樓, 葉芸哪怕不出門,也要去水房、去浴室,總是能通過各種途徑和這個世界建立聯繫。而這段時間, 葉芸的世界縮小到只有十幾平, 她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做什麼,也不知道這扇門之外的世界正在發生著什麼樣的變化。

桃李年華, 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期待的年紀, 再一次被迫關進命運的枷鎖,只不過這一次,是她心甘情願囚禁自己。

在這樣的束縛下, 葉芸萌生了一個靈感。她要做一款金屬皮扣的腰帶, 系在冬衣外面,皮質隨性, 金屬硬朗, 腰線以下膨出優雅。冬天的外衣並不具備美感,不像夏天款式多樣, 她試圖擺脫老式臃腫的冬衣,用束縛展示女性的曲線美。

這樣的想法誕生後, 她需要和方麗珍見一面,確定版型和缺少的輔料, 她託白聞賦回去的時候捎話給方麗珍。

很快,白聞賦帶回了消息, 翌日下午方麗珍會在郵局門口同她見面。

再次踏出家門,陽光透過薄霧灑向大地, 微風輕拂著金黃的葉子,飄飄零零搖晃在半空。葉芸停下步子用手接住,葉子輕落在她的手心裡, 癢癢的,又再次被風吹走,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什麼趣事,卻讓她眉梢染了笑意。

她到的比較早,站在街頭等了一會。同樣的街道,同樣的景色,卻恍若隔世。從前去供銷社,這條路是必經的,來來回回那麼多次,從未覺得有什麼特別,如今光是站在這裡,看著來往的人群,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

方麗珍還沒到近前,就對葉芸招手:“不好意思啊葉裁縫,我來遲了。”

葉芸轉過身,露出淺笑:“是我來早了。”

“別站著說,去前面石凳子那。說真的,昨日白聞賦來找我,我還挺意外的,我以為你沒心思管我那件衣裳了。”

葉芸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不會的,我答應過你。”

她們在不遠處的石凳子那停下,葉芸再一次精細地給方麗珍復了尺,把還需要的輔料寫下來遞給了她。

“你也知道,我現在不去裁縫店了,有些東西不好找,你要是能找到,就讓聞賦帶給我,找不到的,你可以去張裁縫那問問。”

方麗珍疊好單子,放進上衣口袋中。

“行,只要你還肯幫我做,這些東西我來想辦法。”

葉芸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方麗珍,輕聲問道:“他家裡這陣子怎麼樣了?”

方麗珍抬起頭,意味深長地說:“你是想問他家老二的事吧?”

葉芸落下眼睫,聽見方麗珍長嘆一聲:“他現在都不怎麼來家,那天你們在樓下鬧過後,他哥回去說要帶他上醫院,大家說他有病,他可不就發神經了。我聽說那天他哥前腳剛走,他夜裡就跑出門了。”

聞斌的情況顯然需要醫療干預,先不說以國內的醫療條件,對這種病到底有沒有醫治辦法。單就說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聞斌並不覺得自己病了,也沒有辦法接受別人說他精神出了問題,要說服他走進精神科門診,目前來說是件很困難的事。

葉芸皺起眉:“他跑去哪了?”

“現在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社會青年混在一起,也不著家,連班都不上了。隔三差五還把幾個不著調的人往家裡領,你婆婆......”

方麗珍說到這止了話,意識到葉芸和老二這關係不能叫婆婆了,又突然想到她跟了老大,還得叫婆婆,凌亂中,她改了口。

“佟大嬸子被她這個二兒子折騰得夠嗆,他一帶人回去,家裡就雞飛狗跳的,沒一天安生日子,只能指望老大回去,她才能喘口氣。幸虧你現在不住那了,前陣子公安員都找上門了。”

葉芸心口一沉:“怎麼回事?”

“老二在外面惹了事,公安員上門抓人,從家裡被帶出來的時候,他身上還有血,把我們都嚇死了。說是他跟人在外面打架,他大哥趕過去處理,賠了不少錢才跟對方談和。”

葉芸的胸腔被無形的阻礙堵住,就連呼吸都變得短促。

“是上週二的事嗎?”

方麗珍想了想,回她:“這麼說好像是週二,那會兒我家他剛下夜班。”

難以言說的酸澀衝破咽喉,葉芸的眼神有片刻地失焦。

白聞賦提出跟她在一起時,還在顧慮他那段不清白的過去,會不被接受。他嚐盡人間冷暖,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所以拼了命也要將自己的親弟弟送上一條康莊大道,讓他能夠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

然而現在卻要眼睜睜看著用命給聞斌換來的前程,被他親手毀了,看著他一天天墮落下去,她明白過來那天夜裡他的反常。

葉芸和方麗珍道別後,恍惚地往回走,街上吆喝的攤販,鬨鬧的孩子們,追逐的小狗,這一切都不再能引起她的興趣。

快要拐進棚戶區時,葉芸的腳步猛然頓住,巷子口站了幾個男人,抽著煙汙言穢語。其中一個頭發前滾翻樣式的男人,瞧見葉芸模樣標誌,不懷好意地對她吹了個口哨。

聞斌抬起視線朝她看了過來,原本掛在臉上的笑意逐漸變得諷刺嘲弄。

葉芸怔愣地望著他,一陣子沒見,她差點沒認出來。他穿著喇叭褲,留著長鬢角,站在幾人中間痞裡痞氣。

吹口哨的男人見葉芸朝他們張望,輕浮地對她喊了句:“姑娘,過來認識一下啊?”

聞斌將菸嘴拿開,嘲諷地說:“那是我媳婦。”

一旁幾人壓根不信他的鬼話,調笑道:“你哪來的媳婦?見著漂亮姑娘喊人家媳婦,要是你媳婦,你喊她過來啊!”

葉芸垂下頭快速繞過他們,聞斌將菸嘴扔掉,碾滅,堵住了葉芸的去路。

頎長的身影擋在她的面前,葉芸赫然抬起視線,聞斌直接握住她的手,回過身跟那群人說:“騙你們幹嗎,都跟我在一張床上睡過,你讓她自己講是不是我媳婦。”

本來聞斌冒然上去牽姑娘手,讓幾人震驚不已,聽他這麼一說,全都狐疑地把目光落在葉芸身上,就連坐在一旁的大爺大媽都在看熱鬧。

葉芸垂著眼睫,藏住眼裡顫抖的眸光,聲音疏離而冰冷:“鬆手。”

聞斌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握著葉芸的手卻不禁越收越緊。他那幾個狐朋狗友調侃他:“沒聽到人家叫你鬆手,小心姑娘報警抓你。”

聞斌冷笑了聲,鬆開葉芸,卻依然擋住她的去路,低下頭滿眼奚落:“大哥還真是金屋藏嬌,把你藏到哪了?”

葉芸沒再同他說話,轉過身警惕地換了條道,向著前面的街繼續走了下去。

薄霧散去,陽光刺進她的眼裡,寒風凜冽,吹起枯葉,她再也沒有心思用手去接了。

一輛車子從街對面遠遠開來,放緩了速度,蘇紅從車窗探出頭來,對著街對面的葉芸喊了聲:“丫頭。”

葉芸茫然四顧地抬起頭,將視線落在街對面。

“布票取消了!”車輪緩慢地滑了過去,蘇紅的聲音被風吹得模糊不清。

葉芸伸著脖子,問她:“你說什麼?”

“你沒聽說嗎?布票取消了!”

車子消失在街尾,葉芸還愣在原地。

12月1日,商業部通告全國,取消布票,所有紡織品實行敞開供應。

這個消息如同久旱逢甘露,在葉芸的腦子裡來回衝擊著,讓她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馬建良從前說票證會逐步取消,那時候葉芸還覺得不可思議,她以為就算是真的,也會是很遙遠的事情,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突然。

葉芸加快了步子,從另一頭的巷子繞回家。路上,她的心情此起彼伏。

過去她苦口婆心跟客人說什麼款式適合,怎麼改時新。絕大多數客人看不到效果,又考慮到難得能做件衣裳,最終都會選擇保守且不會出錯的款式。

布票取消了,意味著可以敞開來買布了,不用侷限於一張小小的紙票,束手束腳,也不需要再指著客人帶來的布料做衣裳,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想法採購想要的料子,做出不同款式的衣服。

這個想法在葉芸的腦海裡蔓延、滋生,瞬間點燃了她的血脈,緊接著渾身的細胞都跟著舞動起來。

她可以將那些大膽的想法和靈感,從前沒機會嘗試的款式,統統做成成衣,展示出去。不再被動聽人擺佈,而是掌握主動權,讓客人看到成品,挑選、試穿,甚至不用再等上十天半個月,隨時可以買走。

但是隨即,她便想到一個問題,她做出的那些衣服對於二尾巷來說,接受的客人並不算多,只有一部分追求時髦的年輕姑娘喜歡她做的衣裳,她需要更大的市場,更時髦的客人群體。

她想到了市中心,如果去市中心開家店,或許會比二尾巷適合。但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市中心的確有穿著時髦的人,但這一部分人群大多會選擇去百貨商場,他們更在乎的是面子,是這件衣服的出處,是跟人炫耀的資本,而不是款式。這座城市的繁華在省內雖然靠前,但底蘊還不足以讓絕大多數人能夠思想開放到輕易接受新事物。

除非是更加發達的城市,客人對於著裝的接受度可以做到百花齊放,尤為重要的是,與時俱進的審美、較高的包容度和需求,願意為她的創新和突破買單。

然而一路走到家,這個想法逐漸熄滅了。

無論是在二尾巷,還是跑去市中心,終逃不過旁人對她的指指點點,她已經不願再活在那些言論下。走出這片棚戶區,路上的人多盯她看一眼,她都會應激而害怕。想到客人們背後不堪入耳的議論,她一腔熱血便被澆得徹底。

她不可能去逼迫白聞賦在她和家人之間作出抉擇,離開這座城市。

目前來看,白聞賦甚至都不能遠離二尾巷,他需要考慮很多人,平衡很多事。隨時會出狀況的聞斌,同樣活在煎熬裡的佟明芳,事情變得再糟糕,終歸都是跟他連著血骨的至親。哪怕安頓在這片棚戶區,也是經過他的深思熟慮,這裡沒人打擾,能給葉芸一個相對安寧的環境,家裡有事,他也能及時趕回去。

“不論造成什麼樣的局面,最後擔著的,只能是他。”

蘇紅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她腦中。

踏進家,關上門,葉芸又一次將自己鎖進了這十幾平的小屋裡,連同剛才那些短暫而憧憬的幻想。,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