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非聆 作品

第31章 死之香、那棵樹

睜開眼睛。

趕緊檢查了一下胸口。

被宋語甜掏出一個血洞的心口好好的,揉了揉,捏了捏,一點也不疼。

額頭癢癢的,摸了摸,有兩個小包,像是被小蟲子咬出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

祝無哀心頭滿是疑惑。

“呼~”

一陣冷風吹來。

祝無哀感到涼颼颼的。

身上的衣服都沒了。

連一條短褲都沒剩下。

“這是……宋語甜乾的?”

身上殘留一些衣服碎屑,祝無哀心想:“難道我的衣服被燒了?可是衣服都被燒燬了,我怎麼一點事都沒有?”

他又想起了剛才出現在腦海之中的詭異畫面,那頭生有雙翼的火獅。

“宋語甜呢?她去哪了?”

此刻仍舊身處於劫畢鎮的山坡上,只是天已經黑了,四周寂靜,夜蟲輕鳴,祝無哀喃喃著找了一些雜草樹葉遮身。

心臟處怪怪的,像被注了水,感覺脹鼓鼓的,跳動的頻率時快時慢,不時還有心臟被撕裂的痛感。

祝無哀不想探究宋語甜為什麼要在他的心口開一個洞,不關心她跑到哪裡去了,也懶得調查是誰治好了自己的傷。

一股不詳的預感,混合著不安,躁動,以及一種神秘而瘋狂的愉悅,湧上心頭。

他現在只想回歡糖鎮。

踏著月光下山,回到劫畢鎮,在街上轉了幾圈,找到一件破破爛爛的大衣,套在身上,在天橋底下睡了一夜。

隔天,祝無哀踏上歸途。

……

數百隻烏鴉在天空中盤旋,鳴聲不止,以不詳的雀躍,慶祝死亡的盛宴。

男人躺在乾裂的大地上。

身體很沉,好像又很輕。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已經感受不到那種火辣辣的刺痛了。

他孃的,原來還想在嚥氣之前,品嚐一下“死亡的香味”呢。

之前,只要舔一下乾裂的嘴唇,再使勁搓一下脫了皮的脖子,就可以感受到一種火辣辣的刺痛。

伴著這種痛感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是自己被扔進滾燙的油鍋,慢慢煮融的筋肉,散發出濃重的味道。

男人把這股味道,稱之為“死亡的香氣”。現在這副崩潰的軀殼,連最後的痛感也喪失了,沒法通過腦海中的想象,享受刺鼻而絕望的“香味”了。

想說一句“我日”,可是此時此刻,連張開嘴巴的力氣都沒有了。

真他孃的沒用啊!

馬上就要死了……

死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男人近乎失明的眼眸,對著黑煙瀰漫的天空,呼吸越來越孱弱。

已經不奢求死後的世界有多美好,只要那裡有一片乾淨美好的天空,沒有瀰漫八方的腐爛味,沒有刺耳的悲鳴聲就好了。

上眼皮和下眼皮在打架,男人看見,一個穿著破爛大衣的少年緩緩走來。

他孃的,又是不良靈武者嗎?

這座村莊已經被你們這些殘忍的欺壓者搗毀了,只剩下燒殺劫掠後的廢墟和成堆成堆的屍體,你們還來幹嘛啊?!

不對……

男人猛然發現,走向這邊的少年眼裡,閃爍著清澈的淚光。

這少年,應該不是壞蛋……

男人看見少年來到自己身邊,一雙死魚眼裡,竟然綻放著明亮乾淨的光芒,眼裡滿是對於將死之人發自內心的尊重和哀憐。

在這樣的世道里,還有這樣乾淨美好的一雙眼眸,這少年郎真是少見呢。

如果死後的世界是美好的……

那麼,那個世界裡的人們,都會有這樣一雙美好的眼眸吧?

一生悲苦的男人抓住了死魚眼少年的手,死死盯著他的眼睛,腳朝北,頭朝南,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死亡。

在這動盪不安的時代,欺壓者如豺狼虎豹,貪婪享用著人民眼角的淚水。

沒有覺醒靈能的普通人,早已經習慣壓迫,也見慣了死亡,許多人都已經麻木了對於死亡的恐懼,覺得死亡並不可怕,能夠結束這種苟活於世的痛苦,反而值得慶喜。

死魚眼少年想替男人合上眼睛,卻始終合不上,坐在男人旁邊,深深嘆息。

背後滿是汗水……

胃裡翻江倒海。

想吐卻又吐不出來!

他原以為劫畢鎮已經夠糟糕了,離開那座小鎮,才知道劫畢鎮已經夠好了。

離開劫畢鎮,走了沒多久,他就感到口乾舌燥的,捱了好長時間,繼續趕路,終於看到了一座小村莊。

可他踏進村莊,滿眼可見的,盡是寸草不生的乾裂大地,以及隨處可見的廢墟,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屍體。

這哪裡是人間?

分明就是煉獄吶!

在歡糖鎮生活了十餘年,他似乎忘記了,這座人間從來都是殘酷可怕的!

他氣喘如牛,腦海裡迴盪起一道熟悉的聲音:“無哀,不要害怕那些為禍八方的豺狼虎豹,和阿爹一樣丟失了勇氣,淪為同流合汙的狗,勇敢一點,去做那迎戰黑暗的人,對抗豺狼虎豹。”

祝無哀的親生父親並不是祝今酌,他的阿爹叫做祝秋鳴,身懷強大的格鬥技,是一一群不良靈武者的跟班兒。

在這座由靈武者掌控的時代,那些愛以欺凌為樂,不幹好事的靈武者,被人們統稱為“不良靈武者”。

而做盡壞事的壞蛋們卻不以“不良靈武者”為恥,反而以此為榮,弄出了一個“欺績榜”,以各種欺凌事件為成績進行排名,排名越高,越覺得光榮興奮。

祝秋鳴常常一邊磨刀一邊說:“生存本身就是一種掠奪,只有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才能放下屠刀,奉上永恆的贖罪。”

年幼的祝無哀呆呆地看著阿爹,思索著他說的話。

阿孃紅著眼眶對阿爹說:“秋鳴,我知道,在這個動盪不安的世道里,光是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可我不想你用魚肉四方的方式,換取我們一家衣食無憂的生活。失去人性的人,只是‘會呼吸的死人’,這樣的活著,也只是行屍走肉啊。”

磨刀的男人不說話。

祝無哀卻看到阿爹的眼睛也紅了起來,眼角的皺紋微微顫抖。

這座天下,狼煙猖獗,各方勢力競相逐鹿,人民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實力強大的靈武者壓榨實力一般的靈武者,實力一般的靈武者只能把兵刃,對準平常老百姓。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

祝秋鳴原本是一名實力強大的靈武者,是曜想帝國至高靈武組織“歃血靈盟”的其中一員,後在帝國北部的“伐盎戰役”中喪失戰意,戰力大減。

不久,他被“歃血靈盟”除名,和妻子過了幾年貧苦生活以後,投入不良靈武者的陣營,換取衣食無憂的生活。

溫柔善良的妻子不願意自己的丈夫通過為虎作倀,欺凌弱小的卑劣行徑,謀求衣食無憂的生活,祝秋鳴卻不予理會。

這年深冬,祝秋鳴新結下的仇家趁他不在家,擄走他的妻兒。

祝秋鳴單刀赴會。

期間,祝無哀和阿孃掙脫繩索,正準備逃跑,沒想到躲在暗處的人突然射出一支要命的毒箭,洞穿了阿孃的胸膛。

生前從來沒有做過半點惡的溫柔女子倒在血泊之中,祝秋鳴殺出重圍,來到奄奄一息的妻子身邊。

女人撫摸丈夫的臉頰,“如果我們不曾做那為虎作倀,欺凌弱小的惡事,上天會不會讓我們一家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女人眼裡的柔情慢慢消失,她抓緊丈夫的手,望著他的眼睛。

“秋鳴,這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用來寬慰那些死在你刀上的人吧?”

她慢慢閉上眼睛。

祝秋鳴在她眼中,看到了失望。

他最深愛的妻子,竟連死前的最後一刻,眼裡都是深深的失望。

被各種武器重創,卻仍如一頭猛虎的男人像被無形的利刃洞穿了心臟,淚如泉湧,痛苦至極,放下了手中的刀。

“我啊,從來不想做你討厭的惡人,只是為了你和兒子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我不得不做那些卑劣的勾當。

“在你埋怨我為虎作倀,魚肉百姓的時候,我什麼也不說,不是我聽煩了你的勸誡,我只是不想通過任何說辭,辯白作惡的事實,好讓我一個人承受惡毒的報應。

“我錯了,原來上蒼對我最大的懲罰,是讓我失去你,從一開始,你和無哀,就已經被我連累成罪人了。”

男人半哭半笑。

“對不起,你的丈夫是一個膽小鬼,因為害怕不能在這個戰火紛飛的世界裡守護好家人,便與惡人同流合汙,選擇欺軟怕硬的方式謀求生活的安逸,所以,你才會對我這樣失望,對吧?”

敵人們圍了過來,譏笑著揮動兵刃,殺向哭泣的男人!

男人抬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掠到兒子身邊,將他拋向遠處,然後施展出同歸於盡的禁忌靈術。

“轟,轟,轟!”

爆炸聲迴盪山頭。

被阿爹高高地拋出去的祝無哀瞧見阿爹和敵人淹沒於重重火光之中。

阿爹最後的囑託穿過滾滾火焰,抵達耳畔,“無哀,不要害怕那些為禍八方的豺狼虎豹,和阿爹一樣丟失了勇氣,淪為同流合汙的狗,勇敢一點,去做那迎戰黑暗的人,對抗豺狼虎豹。”

“砰!”

祝無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口吐鮮血,耳邊一遍一遍迴盪著阿爹最後的囑託。

他在烏雲蔽日的天空底下崩潰大哭,然後握緊拳頭,將阿爹的囑託鐫刻心頭,匍匐在地,像一隻螞蟻爬著前行。

這天,祝無哀失去了一切。

也從這天開始,他在心裡種了一棵樹,以滾燙的鮮血澆灌。

這棵樹的名字,叫做抗爭。

這年,他七歲。

陷入昏厥,醒來以後,祝無哀已經身處於一座叫做歡糖的小鎮之中。

一個和他一樣姓祝的男人出現他眼前,此後,他和此人一起生活,慢慢的,便也將收養他的男人稱之為阿爹。

因為心裡的那棵樹,祝無哀養成了好打不平的秉性,看見有人被欺負,就一定會出手幫忙,也不管能不能幹贏對方。

自從在心裡種了一棵樹,他就決定好了要用自己的拳頭,迎戰豺狼虎豹。

縱使付諸熱血,他也要用滾燙的鮮血,在執拗的皮囊上,寫盡抗爭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