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秀

東河縣中心醫院的並不大,住院部也總共就三層樓。




產科病房在二樓,一共有三間,其中兩間六人的大病房,一間雙人病房。




聽著病房不多,但這時候女人除非難產,否則多是在家裡找穩婆接生,所以四間病房非但足夠,還總是住不滿。




像今天病房裡就空了大半。




尤其是二一六號病房,自一號床產婦昨天出院後,病房裡就只剩下兩名產婦,六人間住著跟兩人間沒差別,地方還大,不影響私人交談。




雖然如此,睡在靠窗三號床的李文秀開口前,依然特意往四號床那邊看了眼。




四號床住著的是東河縣螺絲廠的女工,她和李文秀一樣,也是孕期摔倒後被送到醫院來的。




可兩人境遇又不完全相同,李文秀摔倒時懷孕已經九個多月,送進醫院後生產雖然遭了罪,但母女健康。




她摔倒時懷孕才四個多月,孩子沒有完全長成,且因為摔得嚴重,剛送進醫院就被告知孩子保不住了,家人簽字後直接進行了刮宮手術。




她剛進醫院那天,除了送她的同事,婆家還烏泱泱來了一群人。但確定流產後,沒等她出手術室,烏泱泱的一群人就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她男人一個。




男人也沒留多久,當天象徵性安慰一會她,第二天就不見人影了。




兩天下來,婆家只安排了人一天三頓地往醫院送飯,還因為家裡事多,送飯總不準時,看起來格外悽慘。




估計她自己也覺得心寒,住院這兩天沒少流淚,情緒也越來越低沉。




跟她比起來,生產後丈夫一直在身邊,精心照料著自己的李文秀似乎要幸福許多。




但這是產科幾名護士在背後達成的共識,李文秀本人並不這麼覺得,她認為自己只是看起來幸福,事實上這一切都是她上工時摔倒導致難產換來的。




不是因為難產,她可能連醫院的門都進不了,只能在家裡生孩子。如果不是上工時摔倒,農場廠長也不會輕易鬆口批她丈夫假期,生完孩子沒人照顧的那個人就會是她。




何況有人照顧又能怎麼樣?




四號床的女人嫁的丈夫再沒良心,她本人也是國營廠正式工,哪怕孩子沒保住,婆家也不敢讓她餓著,一天三頓都有人來送吃的。




而她雖然平安生下了孩子,可出院後月子都不一定能坐完。




要是她生來命賤也就算了,可她出生時住的是洋房,五歲就上女子學校,建國後成分雖然不好,但也平安讀完了高中,找到了體面的工作。




誰想形勢一朝變化,過往幸福都成了雲煙,不但家產被抄,她和丈夫還被人拉去遊街,最後又被下放到了東河縣下面的農場,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這次懷上孩子,她心裡一點都不高興。




要這孩子幹什麼呢?對他們當父母的來說,這個孩子出生就是負擔,會讓他們本就不寬裕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




對這孩子本人來說,出生就意味著要受罪,而且農場的日子一眼望到頭,未來看不到一點希望。




只是下放後因為營養跟不上且農活繁重,她的例假一直不準,懷這胎前期也沒什麼劇烈反應,等她發現懷孕時已經滿四個月,不好藥流,這才不得已決定要這孩子。




也因為這樣,雖然平安生下了孩子,但出產房後到現在,李文秀臉上一直少有笑容。




病房裡進出的護士見了,只覺得她是重男輕女,嫌棄生的是個姑娘,可她們哪知道她心裡的苦。




盯著四號床看了近半分鐘,確定她睡著了,李文秀才衝病床旁坐著的男人招手,示意他湊過來。




男人叫徐海洋,是李文秀的丈夫。




他出生時家境也很不錯,文化程度跟李文秀相當,也是大學生。因為讀書多,他眼睛有點近視,鼻樑上總是掛著一副眼睛,看上去斯文俊秀。




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大運動後後他被剃過頭,被拉著遊過街,身上早沒有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再加上這幾年風吹日曬,皮膚黑了好幾度,臉上也有了褶皺,又慣性勾著肩耷拉著腦袋,看著就是個沒什麼精氣神的中年男人。




他早知道妻子要說的是什麼,因此看到她的動作後沒有立刻動,而是壓低聲音,表情猶豫地說:“那事……要不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