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葫蘆

 山林之中,孟開元感覺藏於袖中的奔雷殘片受到什麼指引,地洞之下,顧七撐著劍走到了深處,握於手中的刀柄刀鞘失控飛起,他仰頭,見到了天邊殘損的元神,所有的殘刀碎片受其指引飛上天際,併成了一柄完整的奔雷刀。

 一刀利落,擋在面前的時候,宿聿下意識伸手打算去觸摸高空中的那把殘刀,金光天雷落下瞬間劈在那柄橫立的殘刀上,種種所有似乎在雷光中泯滅消失,化作點點的殘光。

 那些殘光像是一下將宿聿拉進了記憶深處,他似乎長大了幾歲,站在春意滿然的山階上,不情不願地被人帶著,抬頭看著遠處慢慢走來的男人,對方還是喜歡用滿是酒氣的手抓著他的後領,哈哈笑著地讓他喊一聲段叔。

 師兄無奈地說道:‘你莫要為難他了。’

 男人不管不顧:‘這小子就是嘴硬,哪有這麼不近長輩?’

 然後似乎再遠一點,遠至他耗盡所有從魔窟中逃出來,狼藉地走在虛無之地之內,四周皆是死氣,無盡的幽魂纏繞著他,後方緊追不捨的追兵彷彿就要追至面前,他以為自己要跪下屈服的時候,還是這麼一隻手拉住了他。

 男人似乎千里迢迢趕來,身上多了些許狼藉,也少了一點酒氣。

 ‘小子,不是聽你師兄的話走到現在了嗎?’

 ‘裴觀一不在了,還有我呢。’

 ‘你儘管逃,段叔護著你。’

 宿聿怔怔地看著他,這好像一如多年之前,他又再次被他保護在了身後。

 “雷劫!”

 “還有一道!”

 萬惡淵裡,墨獸與不見神明顧不得那麼多,在一擊雷劫結束之後,下一擊雷劫似乎突破空中重重烏雲,再度對準了宿聿,位於宿聿丹田中的萬惡淵鎮山碑與靈眼圖騰在這時候躍動,卻有一個影子比它們更快地衝出了萬惡淵。

 沉寂許久的沉虛葫在這時候動了。

 沉雨瞳一愣:“師父。”

 沉虛葫衝出了萬惡淵,出現在天際的時候化作一個巨大的葫蘆,葫蘆內出現龐大的吸力,將空中碎成所有的刀片與刀魂,一點點地吸入葫蘆之內。

 於她之後,萬惡淵與靈眼圖騰的影子在不見神明的霧氣中頓出,虛影與雷劫碰撞,於無盡的魔氣中撞出了一聲劇烈的錚鳴。

 天空的魔陣因為殘刀的頓毀,魔氣宛若失去控制四散開來,玄羽莊地底的護莊大陣綠光驟閃,所有的光輝在此刻聚攏,於魔氣爆發四散之際,將位於其中所有人盡數保護在內。

 雷光與風雨席捲了整個玄羽莊,所有人閉上了眼睛。

 而於兇猛雷劫中,無盡的刀光融於一葫之內,從高空中墜落,落在了宿聿的面前。

 顧七走來的時候,整個地底地洞已經毀得幾乎磨滅,他身上的血沒有止住,路上延出一到漫長的血路。抬頭之際,他看到跪在地洞陣法中央的少年,他身上肉眼可見傷損的裂痕,一道道難以癒合,身下一片血窪,動也不動地看著停在前方的葫蘆。

 滿頭的白髮鋪就在地,與血融在了一起。

 恍惚之間,跪在那的人似乎變了模樣,顧七感覺自己在很近的距離看著他,光影成了一個陰氣森森的囚籠,少年跪伏在其中,四周全是縈繞未止的罵名罵聲,而少年無動於衷,似乎早就習慣那些罵名,仿若應承了所有,不爭不辨。剎那間,顧七感覺到另一股來自神魂的深處的情緒,那種情緒積壓憤懣,痛苦無奈,好像一種無法言喻的無能為力。

 好像許久之前,他就這麼看著對方。

 顧七撐著劍,再往前走了數步,越是靠近對方,一種自內心中湧躍出的奇怪感覺更重。

 寂靜的地洞內,只剩下驚雷劍鞘划動地面的聲音。

 走到面前的時候,顧七看到少年抬起了頭,他的臉側有一道裂開的痕跡,更重要是那雙眼睛,圖騰佈滿了整個瞳孔,微微睜著,眼角皆是往外流的血液,臉孔是平凡的模樣。

 少年似乎是在判斷他,隔了良久,他才聽到了聲音。

 “顧七……?”宿聿問道。

 顧七張開口,似乎發現喉間乾澀,“是我。”

 宿聿的感官正在消失,無數的陰氣在他的體內退去,鎮山碑的陣法正在隱沒消失,支撐許久的氣力在這個時候已經消耗殆盡,他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僅剩下腦海裡的混沌記憶,以及分不清現實的所有……記憶一點點湧現著,或是在雪階上的練劍聲,魔窟裡的慘叫聲,亦或者故人一字一句的交代。

 力氣耗竭往前栽去的時候,有一個人伸手抱住了他的身軀。

 顧七的驚雷劍掉到一處,他幾步半跪在了宿聿的面前,扶住了將要倒下的人,懷中的身軀單薄,滿是血跡,無數的氣味湧進了他的鼻尖,可顧七卻心無他想,種種所有化作極為簡單的情緒,隨之動容,無法言喻。

 被抱住的瞬間,宿聿好像回到了另一個懷抱裡。

 久遠之前,有人接住了從樹上掉落的他,無奈的聲音近在耳際——

 ‘師弟。’

“師兄。”

 顧七一怔,少年的額間抵在他的肩上,輕聲的呢喃傳入耳際。

 他無所適從地抬起手,小心地拍在了少年的背上,“睡吧。”

 宿聿在無盡的記憶中解脫,沉沉地睡入夢中。

 地洞高處,荒亂的玄羽莊在護莊大陣啟動下倖免於難,見天邊所有的魔氣正在消散,所有修士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江行風見到玄羽莊異變後他第一時間安置好了受傷的人,趕到路上遇見魔氣爆發差點被波及,結果半路上就遇到了齊六跟白使,還遇到那個少年身邊的活屍,被引路跑到了地底。

 跑的時候他已經顧不得這些地洞是哪來的,趕到地底的時候還撿到了顧七的面罩,一深入就看到階梯上跪著的兩人,兩人身上的傷勢幾乎狼藉得無法下手,少年身上全是經脈裂開的痕跡,傷勢遠比在紅土森林時見到更重……而顧七,完全妖化了,接手顧七的治療至今,他最多就看到過顧七長過牙齒,現今看過去,還能摸到他耳朵的位置異化成了獸耳。

 遠處還有修士陸續趕來,皆要看此間的狀況,江行風手忙腳亂地想要幫顧七遮掩,不定會認出顧七的真實身份……“糟了遭了——”

 而在這時候,顧七身上妖化的特徵卻漸漸減弱,化作原來的模樣。

 “血……?”江行風一愣,看著地面的血泊,“通靈血?”

 戚老與齊衍等人趕到地底的時候,所有的東西似乎在雷劫中化為灰燼,受傷的兩人被其他修士扶起,送往安全的地方。

 啟靈城中玉衡真人與黑使合力破解了殘餘在啟靈城裡的魔陣,黑使的洞悉術早就看清了此地天魔陣的情況,這些陣法存續的時間說長,但也不長,約莫有十幾年的準備……“玄羽莊中應該是有潛伏的細作。”

 佈陣之人準備許久,引動三地天魔陣造成這樣的驚人之陣。

 越是瞭解天魔陣的細節,黑使越是心驚膽戰,若沒能及時解決,此地將會變成第二個極北魔淵。

 “我們二人只解決了此地的魔陣,裡面的陣紋已經斷掉,無法判別其他魔陣的情況了。”黑使知道另一個魔陣在仙靈鄉,原先本想借著此地的陣紋順藤摸瓜,卻發現陣紋已經斷掉,似乎另外兩地的魔陣已經被人解決,看來有人先他們一步了。

 玉衡真人捏著一枚銅錢,“話說起來,孟盟主呢?”

 啟靈城的山間,地面只剩下黑衣人的殘衣,屍骨血肉皆在那驟發的詛咒中消失殆盡,化作魔陣的一部分。

 黑衣人修為高深,只與對方交手片刻,孟開元就知道原先那群黑衣人之首的修為至少在洞虛中階之上,卻這麼容易就被當做詛咒的棄子,化作陣法的養料。

 孟開元走在山路上,撥開第十三個黑衣人的衣物時,從中翻出了一個近乎殘損的令牌,令牌上字跡古樸,隱隱約約寫著‘問仙’二字。

 “問仙?”孟開元眼中多了幾分深色,將令牌撿起,“果然與千年前有關。”

 上空的魔陣消失,啟靈城玄羽莊各地可謂損失慘重,所有修士與百姓迴歸各處收拾慘狀,宿聿被江行風從地底帶出來之後,就一直在玄羽莊中休息,渾身裂開的皮膚被江行風忙碌許久才完全包紮好,期間還因為莫名的原因裂開了好幾次,高燒不退,江行風的神醫招牌險些被砸,好在燒過了三天就緩和過來,經脈也沒有再度裂開。

 一切趨向好轉,只是人沒醒,一直睡著。

 宿聿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在聽到那聲模糊的聲音後他就陷入了一場格外漫長的沉睡,睡夢中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夢裡記憶混亂,夢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坐在一處椅子上,四周都是高大的大人們,所有人都用一種疑慮驚歎的眼神看著他,打量他,竊竊私語。

 ‘師弟啊,這就是你收回來的遊魂……?’

 ‘這遊魂才是個小孩子吧,才剛剛凝成實體,神智怕也不清,你這要如何教養啊!’

 ‘你就算喜歡撿徒弟回來,總不能什麼都不挑吧,這小孩身上還帶著煞氣……難教養啊!’

 眾人的聲音壓低著,似乎避諱著他,但他耳朵很好,總能聽得很清楚。

 他孤獨地坐著,聽不懂這些所謂大人的話,卻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異類,忍不住地想要往安全的地方縮。可他逃無可逃,留給他的只有一處椅子,他似乎只能坐著,只能看著,只能等待結果。

 直至有個人,悄悄地走到他的面前。

 在其他人議論他的時候,少年就擋在他的面前,將其他的流言蜚語盡擋在外,他看不到那些打量的目光,也看不見他人眼中的遲疑與猶豫,看到的只有少年不算寬厚的肩膀,以及一處尚且安全的陰影。

 縮在裡面,好像就很安全。

 他靜靜地觀察著對方,而對方似乎也在無形中注意著他。

 少年轉過身來看他。

 他嚇得只想往後縮。

 少年卻蹲了下來,眉眼俊朗,不失溫柔,與他平視著:‘初次見面,小師弟。’

 ‘我叫裴觀一。’

 以後就是你是

師兄了。

 記憶在無形中回籠,思緒化作空蕩蕩的一片,記憶中的人漸行漸遠,他才意識到那是一段悠久的記憶,也是一場漫長的夢境。宿聿從掙扎中驚醒,耳邊沒有那個溫柔的聲音,剩下的只有無盡漫長的寂靜,眼前一片昏暗,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到了輕柔的眼紗,抬手之際有種說不出的悶痛感。

 傷口還沒癒合嗎……

 “那當然了!你再躺個半個月吧!”

 熟悉的聲音出現在識海里,是墨獸的聲音。

 宿聿微微皺眉,卻沒起身,而是循著聲音看向了丹田。

 內識一入丹田,入眼先是鋪天蓋地的靈眼圖騰,再是一顆顆懸立在圖騰周圍的墨靈珠虛影,而那些虛影環繞的正中央是一個蜷縮著,抱著軀體嬰孩——那是元嬰。

 見到元嬰時,宿聿頓然一怔,似乎才想起來昏迷之前,他渡過了一場雷劫。

 墨獸見到這人的沉默,以為他間斷性失憶:“你忘了,你用那該死的嗜魂術,掌控靈舟不說,還將宿滄的靈力全吞了。”

 正常的修士誰敢這麼膽大妄為,金丹期敢去碰洞虛期的靈力?

 可宿聿偏偏做了,佔著背靠鎮山碑的陰氣,無視著自己的體魄,強行吞噬古靈舟,還順帶吸食覆蓋其上的宿滄靈力,直接把修為逼到了臨界點,逆天之舉引來了滔天金雷。

 然後呢!就結成這樣的元嬰了!

 元嬰沒有那麼凝實,像是一縷隨時會飄散的嬰魂,嚇得墨獸這幾日一點也不敢閉眼休息,也不敢去萬惡淵,全調動著所有的陰氣護住這脆弱的元嬰,明明金雷劫都抗下什麼也得是皮糙肉厚的小子,可偏偏這結嬰所成的模樣脆弱無比……把墨獸直接給整不會了。

 “我就說你別碰那該死的邪術了!修為不能操之過急!”墨獸對那嗜靈術越想越恨,這小子天賦這麼好,豈能因為那個該死的邪術搞壞了根基,“你看你打成這樣的基礎,以後進階化神怎麼辦?”

 宿聿卻看著那個嬰魂,飄散虛無,像是世間一縷虛無的遊魂,“它就該這樣。”

 並非脆弱,而是他本該就是那個模樣。

 墨獸:“?”

 完了!雷把人劈傻了!

 宿聿卻沒再搭理墨獸的神經質,他身體很疲憊,但意識還算清楚。識海里變化最大的就是靈眼圖騰,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將注意力放在了越來越多的墨靈珠虛影,護在元嬰周圍全都是虛影,以往他體內有這麼多珠子,早就控制不了陰氣,而現在這些珠子不僅存在,他也沒有任何陰氣外洩的症狀。

 萬惡淵發生了變化。

 宿聿凝神進入萬惡淵,剛進入萬惡淵的時候,感受到了各處的空蕩,以往入淵會看到很多鬼,這次進來,卻沒有看到各種鬼影,就連經常在這邊待著的張富貴,也都不在了。

 “鬼呢?”宿聿問。

 墨獸:“全都跑去閉關鞏固修為了!”

 雷劫能使萬惡淵進階的事在先前金丹雷劫時就已經見過一次,甚至這次雷劫萬惡淵裡的鬼跑都沒跑,一個個全都湧進了萬惡淵,雷劫劈下來時,源自天雷中給予宿聿的福運,也同樣傾灑在萬惡淵中,彼時所有在宿聿丹田萬惡淵裡的鬼都同樣受到了雷劫的洗禮,天賦的高的鬼頓悟,有的鬼魂體更凝實,有的鬼修為猛漲……全部都在淵裡找了合適的角落閉關修煉了。

 “不止這個呢!”墨獸指著宿聿丹田裡,自豪地說道:“你看墨靈珠。”

 萬惡淵也同樣承受了雷劫,最核心的那顆墨靈珠裡甚至吸收了一抹天雷之力,渾實的墨影裡凝出了一縷遊雷,這讓立於兩地的萬惡淵鎮山碑也同樣受到影響,尤其是那個剛剛立碑的新萬惡淵,藉此機會一下成功將鎮山碑凝實。

 這些潛移默化的影響,讓萬惡淵有了新形態的變化,作為上古萬鬼齊聚之地,萬惡淵本身有吸納眾陰的能力,當時天上的魔陣破裂,被吞噬卻沒有被魔氣消耗的魂靈也就隨著魔陣的崩毀解放出來,全部都散到了玄羽莊周圍各地。

 而萬惡淵有鞏固魂靈,聚靈納息,於往前幽魂陰魂有著極大的吸引力,這些六神無主的陰魂,分不清往生的方向,趨於本能地全都被剛剛進階的萬惡淵吸引過來……其中有獸魂,有人魂,百姓修士妖獸什麼都有,甚至都不用墨獸去主動綁架,主動地跑進了萬惡淵裡。

 宿聿一怔:“跑進來多少?”

 墨獸卡殼,算了半天選擇放棄:“數不過來,那邊齊六正帶著其他鬼記名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