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上心頭 作品

第 39 章 娘子,我回來了。

 就說當年父母過世的事,在崔雲昭心裡一直有不小的疙瘩。

 後來她遇事不求人,總是委屈隱忍,同當年的事有很大關係。

 崔雲昭看向夏媽媽,眼眸中沒有眼淚,只有淡淡的傷感。

 時過境遷,十幾年匆匆而過,崔雲昭已經死過一回,現在再去回望當年事,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她只是想說一說當年的事。

 “當年母親生病的時候,我就有了預感。”

 崔雲昭動了動嘴唇,她沉默片刻,還是繼續道:“從小到大,母親一直對我們很溫柔,可孩子都很敏感,母親心裡最在乎的是誰,我跟弟妹都很清楚。”

 “母親最在乎的只有父親,也唯有父親。”

 “父親病了,她會不眠不休照顧,我跟弟妹病了,她一貫都是叮囑你和劉媽媽。”

 崔雲昭嘆了口氣:“年少的時候,我其實很委屈,委屈自己的母親最愛的不是自己。”

 “但後來我漸漸長大,我發現也沒必要那麼委屈,母親只是她自己,她願意更愛誰,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也做好孩子的本分就夠了。”

 “我心裡都頭明白,可我還是會委屈,”崔雲昭看向夏媽媽,眼底有了些水汽,“媽媽,小時候是真的剋制不住覺得難過。”

 任何一個孩子,都渴望父母的關心和愛護。

 這不是自私,只是作為孩子的本能。

 崔雲昭已經很懂事了。

 “父親更關心霆郎,關心他的課業,關心他能不能能做合格的繼承人,母親則更關心父親,關心他的身體,關心他的前程。”

 “我跟嵐兒成了沒人在乎的人。”

 這些話,這些事,夏媽媽自然都看在眼中,但聽崔雲昭說,聽她這般回憶,卻是第一次。

 這也是崔雲昭第一次同旁人說起此事。

 她忽然意識到,雖然十幾年過去,已經有了時過境遷的味道,可她卻還是在乎的。

 隨著那一句句話說出口,她忽然就放鬆了不少。

 現在的她,才同過去的年又無助的自己和解,她在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

 沒有人愛我,我可以自己愛我自己。

 這是她死而復生,過盡千帆之後,才慢慢明白的道理。

 夏媽媽心裡一陣酸澀,她在替崔雲昭難過。

 崔雲昭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夏媽媽的手,衝她溫婉一笑:“媽媽,我沒事,現在說出來,我覺得好多了。”

 崔雲昭出身博陵崔氏,又生來便是家

主的嫡長女,她雖並非男兒身,可博陵崔氏的女兒一樣能有好前程。

 她從小就是金尊玉貴長大的。

 錦衣玉食,膏粱錦繡,她生來就擁有旁人羨慕的一切,合該幸福而快樂的。

 然而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也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崔雲中生下來後,面對的不僅僅是母親的忽視,還要在偌大的崔氏中,肩負起作為長姐的責任。

 崔雲昭苦笑一聲:“我從,自己曾經過得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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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雲昭說著,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都已經過得這般衣食無憂了,還在這裡悲春傷秋,實在太過矯情了。”

 “所以啊,能不說就不說,想想好日子,大抵也就沒那麼難過了。”

 夏媽媽輕輕握著她的手,眼眸裡只有關心和慈祥。

 小姐從小到大的日子,她都看在眼中,從來就只有心疼。

 她不覺得小姐矯情,因為對於小姐來說,從小到大,她缺失了很多東西,有些並非金錢能彌補的。

 有些東西,崔雲昭想要過,卻始終沒有得到。

 夏媽媽說:“小姐哪裡的話,是人就有在意的事情,無論什麼出身,什麼境遇,總有好的和壞的。”

 她說話很直白:“沒有十全十美的日子,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若是從來都不會心煩和委屈,那簡直是聖人了。”

 崔雲昭笑了一下,心裡鬆快很多。

 她點點頭,繼續道:“沒人在乎其實也沒那麼可怕,我有嵐兒,嵐兒也有我,我們可以相互關懷,後來大了些,對於這些我就沒那麼在乎了。”

 “我是長姐,我可以為弟妹撐起一片天。”

 崔雲昭很早就長大了。

 就如同霍檀曾經同她感慨過的那樣,高門世家膏粱錦繡,滿地珠翠,可想要把那珠光寶氣都攥在手心裡,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但我撐起的那一片天太脆弱了,風一刮,立即就要碎掉。”

 “父母在時還好,父母一走,我的天就立即塌了。”

 “其實早年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只是朝政動盪,藩鎮稱霸,前廢帝昏庸無能,愚昧無知,父親這種心懷天下的清官孤臣,立即就沒人待見了。”

 “我依稀記得,那時候父親辭官回家,日日夜夜都睡不著覺。”

 “他心裡裝著天下。”

 崔昊心裡有家國天下,有黎民百姓,或許也有妻子佔據一個角落,卻唯獨沒有年幼的兒女們。

 “我知道,父親是氣死的。”

 “他看著那些被屠城後死不瞑目的百姓,看著血流成河,看著禮崩樂壞,他的心碎了,他也堅持不下去了。”

 崔昊是舊時文臣,他秉性忠良,心懷天下,是崔氏百年來文臣家主的代表。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想到崔氏的百年風骨。

 這樣一個人,還是被廢帝和烏煙瘴氣的朝堂氣死了。

 崔雲昭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眸,聲音壓得很低,彷彿不敢讓人知道她心裡的黑暗。

 “媽媽,父親過世的時候我雖然很痛苦,卻不覺得天塌了,因為父親不在,我們還有母親。”

 “只是,母親心裡最重要的只有父親。”

 夏媽媽知道,自家夫人是抑鬱而終的。

 在老爺死後,她自己沒了求生的意志,跟隨者亡夫的腳步撒手人寰。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可這對於年幼的兒女們太殘忍了。

 母親選擇跟父親一起離去,卻沒有想到剩下的遺孤要如何生活,如何在偌大的崔氏生存。

 當時崔雲昭十三歲,一雙弟妹才六七歲的年紀,茫然無措,孤苦無依。

 殷拒霜在崔氏生活十幾年,她能不知道崔序是什麼品行?她能不知賀蘭氏是什麼德行?若是隻剩下年幼的兒女,他們以後的日子會如何?

 她都沒想過,亦或者說,痛苦讓她不再去關心別人。

 哪怕是自己的兒女,她也不關心了。

 崔雲昭安靜了許久,然後才說:“我知道的,母親只是她自己,我不能苛責她,可我還是痛苦和委屈,我還是捨不得她跟父親。”

 夏媽媽給她倒了一杯熱茶,暖香的茉莉香片撫慰了崔雲昭的心,讓她從過往的痛苦裡掙扎出來。

 崔雲昭飲下一杯熱茶,頓時覺得好過許多。

 她眨了眨眼睛,讓眼底深處的淚意都倒流回去,不想做出這幅軟弱無能的模樣。

 “可事情已經發生,我同弟妹們還是要面對,當時舅父過來的時候,我們都很高興。”

 夏媽媽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麼,只是到當時舅老爺很不高興,等到夫人頭七過了,舅老爺就直接離開了。

 這些事崔雲昭一直沒有提起過,現在因為這一封信,她才舊事重提。

 也不過是同夏媽媽說一說心裡的不甘。

 崔雲昭垂下眼眸,淡淡道:“當時舅父覺得留我們在崔氏生活

,會讓人覺得殷氏不夠關心外甥,所以他提議把霆郎帶走,由殷氏教導。”

 夏媽媽有些吃驚:“什麼?”

 崔雲昭點點頭,道:“是的,就是帶走霆郎。”

 一般出現這樣的情況,夫人的孃家來人弔唁,若是真的心疼孩子們,都是主動請表小姐回去撫養,這樣表小姐的婚事不會被胡亂婚配,也能好好教養小姐,畢竟兒郎們一般不會被苛待。

 殷長風此舉,確實不合規矩。

 夏媽媽有些疑惑:“這是為何?”

 崔雲昭放下茶盞,道:“因為舅父認為,只要好好教導霆郎,讓他替父母光耀門楣,父親的遺志就不會被人遺忘。”

 夏媽媽簡直咋舌。

 崔雲昭笑了笑:“這是冠冕堂皇的話,實際上來說,舅父就是認為兒郎更重要,他卻沒有想過,若是霆郎離開了崔氏,我跟嵐兒的日子會更難。”

 “不,舅父可能也想過,但他不願意把三個孩子都帶走,這樣就同崔氏鬧了嫌隙,臉上不好看。”

 夏媽媽嘆了口氣:“難怪那幾日,霆少爺哭了好幾回。”

 崔雲昭忽然又笑了一下,這一次,她笑容裡有著欣慰。

 “還好霆郎是個好孩子,他說若是不帶兩位姐姐走,他也不走。”

 “我知道的,舅父最是古板持重,他不會讓崔殷兩家起矛盾,故而便求了舅父,說我不去,讓他帶著嵐兒和霆郎一起去殷氏,吃用花費,都由母親的嫁妝來出。”

 “可是舅父還是沒有答應。”

 想要帶走霆郎,已經是殷長風表現出難得的關心了,這有悖於他一貫的認知,他是典型的古板文人,不喜歡做出格的事。

 把亡故長姐的孩子帶回家中撫養,本要帶走兩個,就更是不能同意了。

 現在又多加了外甥女,以後還得操心外甥女的婚事,這讓殷長風立即就有些踟躕。

 “當時舅母也不答應,所以霆郎就乾脆表示自己不想走了。”

 所以那時候,姐妹三人都留在了崔氏。

 “這麼多年,舅父也只在逢年過節來一封信,現如今我成親了,怕是才來信問一問。”

 “我原以為是如此的,結果看了信,舅父其實也根本不關心我的婚事。”

 這封信上,殷長風只問了一件事。

 他認為崔雲昭直接同崔序鬧事,又讓三堂叔教導崔雲霆,有忤逆長輩之嫌,她以下犯上,又以外嫁女的身份摻和孃家事,更認為她丟了殷氏的面子。

 他要求崔雲昭立即回家,給崔序夫妻二人道歉,並讓他們重新教導崔雲嵐和崔雲霆。

 崔雲昭是崔氏女,可她母親是殷氏女,同樣的名門望族,同樣的大家閨秀,崔雲昭不能丟了她母親的面子,也就相當於給殷氏臉上抹黑。

 這短短一封信,沒有關心她倉促的婚事,沒有過問她在霍家過得好不好,夫婿如何,也沒有問兩個年少的外甥如今身體如何,簡單一句帶過之後,直接就是質問。

 前世崔雲昭循規蹈矩,知禮守禮,大抵因此,所以殷長風對她沒多少苛責。

 可現在,她不過為了弟妹掙扎了一下,就被殷長風來信訓斥。

 崔雲昭同夏媽媽對視一眼,倏然嘆了口氣。

 “現在想想,還好當年嵐兒和霆郎沒有跟著舅父回殷氏,若是當年由殷氏教導他們,還不知教導成什麼模樣來。”

 夏媽媽見她說著神色放鬆了,似乎不再因為舅父的訓斥生氣,便也道:“是了,咱們這是因禍得福。”

 因禍得福這話都說出口,崔雲昭心裡鬆快許多,她看著那張薄薄的信箋,不知為何,又有些煩躁。

 “舅父說過幾日要來博陵。”

 崔雲昭說到這裡,喃喃自語:“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見他。”

 “說實話,我有些不敢。”

 崔雲昭話音落下,外面忽然響起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有些沙啞,卻是那麼熟悉。

 “有何不敢?到時我陪娘子去見舅父便是。”

 崔雲昭一驚,眼眸裡瞬間湧上欣喜,但她同夏媽媽對視一眼,卻還是努力剋制住了心中的歡喜。

 霍檀竟然回來了。

 崔雲昭也不管他聽去多少,只迅速起身,快步繞過屏風。

 珠簾搖晃,落日夕照,一個高大的身影大步而來,遮擋了下午西斜的陽光。

 霍檀身上穿著幹練挺拔的青色軍服,手腕處的衣袖被盡數束在護腕中,立即便顯得他臂膀修長,幹練有力。

 再往下,就是窄腰,直身,鹿皮靴。

 霍檀頭上束著青色的髮帶,隨著他的走動,腦後的髮帶隨風飄揚,帶起一陣青色光影。

 他面上有些風塵僕僕,下巴處也有青色鬍渣,可這樣的霍檀,讓崔雲昭一眼便印刻進心裡去。

 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撲面而來,在他身上,崔雲昭感受到了磅礴的生命和力量。

 霍檀從來不是個會被困難擊潰的人,遇到困難,他總

是迎難而上,讓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難裡大步前行。

 就如此刻。

 不過兩三步,他就來到了崔雲昭的面前。

 興許是換過了衣服,興許因冬日寒冷,崔雲昭沒有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和血味,只能感受到雪松的清新。

 霍檀就是這般,如山如嵐,如松如柏。

 崔雲昭猝不及防看到他回來,眼睛裡的喜悅收也收不住,被眼神銳利的霍檀盡數收進眼底。

 “你回來了……”

 崔雲昭下意識的話被霍檀的動作打斷,他直截了當伸出手,結結實實把自家娘子抱了個滿懷。

 炙熱的胸膛一下子溫暖了崔雲昭的心。

 崔雲昭聽著霍檀胸膛裡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忽然就覺得踏實了。

 霍檀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娘子,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九郎回來啦,晚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