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寧 作品

第 3 章





他知道,從小到大,只要他想要的東西,便沒有得不到的。




包括人心。




他知道如何學習,如何辯玄,如何沽名釣譽謀取聲名,當然也知道如何討人喜歡。




然後,一陣淡淡的厭煩又漫上他的心頭,並不針對慕朝遊,他只是常常會感到無趣或者厭煩。




慕朝遊甚至還是個特例。




他從未見過像她這般天真的人,生與這顛沛流離的亂世,便是一些世家女也少有她這般天真。




像是從清水裡瀝過的石頭。




天真得……王道容稍微冒犯地想,近乎像那個在洛陽被毒殺的皇帝。




慕朝遊很快便又對他放下戒心,似乎是為了彌補她之前的小心眼,她開始加倍地對他關照。




王道容自然也投桃報李,路上對她多加指點。




“這是葛。”




“這是艾。”




“災年時百姓常以此果腹充飢。”




“葛?”慕朝遊蹲下來撥弄地上的草葉,“那個彼采葛兮的葛嗎?”




王道容頷首:“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他看著她,攏著袖口。




他疏淡的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這些時日的相處,讓他對她已生出淡淡的好奇。




他烏黑的發滑落下來,青青的眉,紅紅的唇。




比女子還豔冶美麗。




周泰之前便笑說過他字芳之,這個“芳”字取得好,他就像王家的芳草。




“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慕朝遊對上他漂亮的雙眼,臉上溫度有點兒燙,倉促地移開視線。




王道容一直沒移開他的目光。




他們在曠野中走了整整兩三日,白天互相照拂,說話逗趣,夜晚一起依偎取暖數著天上的星星。




王道容的存在讓慕朝遊慢慢地適應了穿越的恐懼與不安。他總是很溫和,很讓人安心,腳踏實地,穩重妥當,認得道邊所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菜,和慕朝遊印象中是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魏晉世家子弟很不一樣。




可惜好景不長,很快,她就見識到了這位世家子不靠譜的一面。




一日午後,兩人終於在道路的盡頭看到一座破敗的小縣城,城裡人煙稀少。王道容找人換掉了他身上僅存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鳳紋玉佩,與他之前給慕朝遊的那隻龍紋的是一對。這一對玉佩做工極為考究,玉色溫潤,價值千金,王道容只拿它換了一些錢財,糧食,一口鍋。他本來還想換一輛小車一匹小馬,趕路的時候多少方便一些,惜未曾如願以償。




這對玉佩其實本是他南下建康時,帶給顧家女,也正是他未來妻子的禮物。




他和顧妙妃只在幼時見過幾次面,聽王羨說他幼時與顧妙妃關係極好,兩個小孩子經常一起玩耍射箭習字。




但王道容卻全記不得了,他長大之後隨許衝四處雲遊,一年與顧妙妃見不得幾次面。




他換了玉佩,又用為數不多的錢財買了一壺酒。




慕朝遊看著心裡很彆扭。




他們如今朝不保夕,他竟然還買什麼酒,她心裡有點兒牢騷,她知道這是他的玉佩,他的錢。




她不好意思開口說些什麼,只是在心裡腹誹。




王道容任誕。




時人好飲,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建康有幾個朋友,見面時總要共飲上半天的光景。這一路而來,朝不保夕,又沒什麼新鮮的,他自然而然便想要寄情於酒。




他任誕,但並不荒唐。




素日裡作出那些狂悖之舉,多為沽名釣譽。




其實,他心裡很看不上幾個所謂的名士,也包括他王氏那幾位大名鼎鼎的家族伯長。




為了養名,他需風流高邁,而有些時候,時事又需要他沉穩有禮,進退有度。




他要在該糊塗的時候糊塗,該清醒的時候清醒,既不過分浮誇,又免過於恭謹落入“俗物”的窘境。




他是王家子。




齊心勠力令王家更上一層樓,不墮琅琊王氏的風流,是每一個王家子的責任。




他性子憊懶,對萬事萬物都淡淡,不執著,無目的。




因此,他便以此為己任。




如今一朝落難,無人再識得他王六郎。




他面前只有一個天真到極致的女郎。




他不必偽裝,只需縱情任性。




在慕朝遊面前,王道容多少有點混不吝起來。




沽了酒之後,他們繼續出發。




少年雙袖飄飄搖搖,走在田埂上,烏髮披散,邊飲邊走,間或清嘯,白皮膚,長眉俊目,恍若神仙中人,酒讓他有些飄飄然了,眉目愈發淡然朦朧,高遠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