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寧 作品

第 16 章





若是平時,在拒絕了慕朝遊之後,他一定會留給她獨自整理心情的空間,留給雙方轉圜的餘地。




但這一天下來,他行立坐臥,反反覆覆一直在回想著這件事,讀書的時候想,打坐的時候想,閉上眼的時候想,攪得他不得安寧,這才破天荒地地主動前來。




王道容細細看她蒼白麵色,便知曉她這是在說假話。




她性格要強,他便故作不知,也不去戳穿她,只微微垂著眼兒問,“容想問的是,朝遊與令嘉非親非故,緣何願意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慕朝遊聞言直鬆了口氣。




她還以為王道容是為昨天那張好人卡而來。問這件事,總比繼續昨天那個尷尬的話題要好。




王道容眼睫輕輕地眨了一下,乾淨澄澈的雙眸注視著她,他沒著急道謝,反倒是先問了一句,“所以,為何?”




為什麼?




慕朝遊一時之間也被問住了,想了一會兒,才緩緩說:




“……舉手之勞?”




為顧妙妃獻血的頻率雖然高了點兒,但獻血量其實少很多很多,還遠不到尋常獻血量200cc,對她的健康無疑是有影響的,只是還遠不至於要了她的性命。




如果非要再給個解釋的話——




慕朝遊很清楚自己是穿越到了一個亂世,從剛穿越時看到路邊枯骨她會嚇得連夜噩夢不斷,再到已經能心平氣和地孤身一人夜探荒墳。




最開始的逃亡路上她見妻離子散,會覺於心不忍,後來看到路邊哭泣的難民,她的心裡竟很難再生出多少波瀾。




連自保都變得困難,又哪來的餘力去幫別人呢,久而久之,便越來越心安理得,越來越吝於施以援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點點變得麻木。




她不想這樣。




只是一點微末的,動動手就能辦到的善意,至少也能保證她的血還是流動的,還是溫熱的。




常行善事,熱血難涼。




“舉手之勞”。王道容靜靜地咀嚼著這四個字。




慕朝遊總愛說這個詞。




但他天生性靜,怕麻煩。




很早之前,王道容便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他的心中很難升起任何同情或者憐憫的心緒,也很難感到歡欣、難過、憤怒一類的激烈的情緒。




他就像是一片漆黑幽深的湖水,別人的情緒如石子落入湖面,或許會泛起淡淡的微瀾,但很快便會被他吞噬,生不出任何的風暴。




旁人的喜樂與生死和他是沒什麼干係的。




他的生活是平靜無波如一潭死水,若說他可有什麼執念……




王道容並不願屈居於人下。




他的執念或許只是儘量往上走,走得高一點,再高一點。




當然,他不想當什麼皇帝。




他想操弄權柄,想不墮王氏門風,想成為人上人。王羨給他取了小字鳳奴,他想做的是“非梧桐而不棲,非醴泉而不飲”的鳳鳥。




倒是慕朝遊有點出神的模樣,忽然問了他一聲,“你叫她……令嘉嗎?”




王道容回過神來,不解其意,仍微微頷首,“是,這是她的小字。”




不知道是不是慕朝遊的錯覺,她從他清冷的嗓音中彷彿聽到了點微不可察的溫柔與繾綣。




少年的嗓音珠落有致,令嘉兩個字由他念出,像含在唇齒間,令人品嚐出一股自小長大,耳鬢廝磨的親暱來。




哪怕她昨天已經被擊碎了幻想,慕朝遊的心還是忍不住小小地抽動了一下。




昨日之前王道容在她面前對顧妙妃的稱呼還是顧娘子,今日便已成了令嘉嗎?




王道容昨日一夜未返,她幾乎都能想象出他與顧妙妃互訴衷腸的模樣。經歷過昨夜的危機,僅從稱呼的變化之中,慕朝遊就能猜出兩人關係的突飛猛進。




青梅竹馬,劫後餘生,喁喁私語,這應該是很好的。




一股鋪天蓋地的失望與沮喪牢牢地攫住了慕朝遊,她看著日光裡玉明花柔,潔淨光靜的王道容,鼻尖猛地躥起一股酸楚。




少年就安靜地坐在她面前,距離她不過一臂之遙。她甚至能看清王道容瓷白肌膚上那淺淡的,軟軟的水蜜桃一般的小絨毛,泛著淡淡的金光。




他明明離她這麼近,近到觸手可及,又為什麼會離她這麼遠,清冷如孤峰玉出,遠得像在雲端。




在這個日光溫暖的冬日,她被一股龐大的不甘與絕望吞沒了。




為什麼在昨天親口拒絕她之後,他又能作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姿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