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寧 作品

18.第 18 章

慕朝遊根本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王羨。建康那麼大, 她本以為上次一別就算是永別了。她跟王羨不過一面之緣,驚訝之餘也不知道可寒暄點什麼。




王羨倒是十分自來熟地走上前來,還沒開口說話, 便又要笑了。




上回江畔初見, 這姑娘帶給他不少驚喜, 回去之後,王羨心裡總惦念。




今日再見, 忍不住笑彎了眉眼。




“這燈會三三倆倆, 成雙成對的,本來以為只我孤身一人,形單影隻的, 未曾想還能再見娘子。”




“娘子青春正好,”王羨彎了彎唇笑說,“怎麼也一個人孤零零的呢。”




慕朝遊本來想說,她帶了小嬋同行的,但又懶得多解釋這兩句,便道, “人多吵鬧, 我一個人反而輕鬆自在點。”




她問:“郎君一個人覺得孤單,怎麼不帶上上次那個小僮?”




王羨今天穿得仍舊很隨意,寬袍博帶,烏髮隨意半挽著,肌膚被通紅的燈火一照,宛如玉人。




他踩著木屐走到她身邊,乾脆就在河畔坐了下來。




望著那月色燈光下的秦淮河,說:“正如娘子所言,我也不愛那些人多的地方,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人一多,勾心鬥角,爭權奪利也就多了。”




慕朝遊看他眉眼有些悵惘,似乎有些心事的樣子,說得話也是半遮半掩,意有所指的。




她不想探究別人的隱私,又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乾巴巴地擠出了一句,“畢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王羨聞言莞爾。




他這段時間憂心著朝堂中的暗流湧動,剛剛不過是有感而發,也沒想這姑娘能真安慰到他什麼。




只不過他生性愛美,看看美景,和美人說說話,心裡已然覺得十分輕鬆滿足了。




慕朝遊生得很美,至少在王羨看來是這樣的。




初逢江畔,燈光昏暗,未曾細辨,今日燈下看美人,越看越動人。




她穿著打扮得很素淨,肌瑩眉麗,眸如秋水般澄澈,眼睛很大,但眼尾卻狹長微翹,讓她直視著人的時候像小狗一樣堅毅動人,但有的時候又顯得冷淡而遺世獨立。




是的,遺世獨立。




真奇怪,王羨一眼就看出來慕朝遊分明是出生寒素,但她與人結交的時候,卻十分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像初生的竹,脊骨挺拔,沖淡淵靜。




“我聽說敬愛寺晚上會點上不少的燈,”王羨問,“娘子要看看去嗎?”




慕朝遊本來不太想去,轉念一想,又覺得走遠些也好,便說:“其實我還有個小婢同我一道兒出來的,只不過我將她留在了酒肆裡。”




二人回到了酒肆,慕朝游下意識往大堂內掃了一眼,王道容和顧妙妃已經不在了。




小嬋看到王羨十分驚訝。她一直是跟在王道容在私宅那邊伺候,沒見過王羨,看他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慕朝遊解釋了幾句,王羨叫了車,馬車往敬愛寺的方向駛去。




南國崇佛,元夜這一日,熱情的南國百姓們幾乎將佛寺的門檻都踏破了。




敬愛寺佔地廣大,雕樑畫棟,比屋連甍,寺內遍植了白玉蘭,佛寺內外這個時候都點上了燈燭,高高的佛塔聳立在墨青色的夜空,周匝點綴著一圈的燈火,白玉蘭開得熱鬧如雪,火光浮動在酒盞般的花瓣間。




一陣夜風吹來,星火閃爍,金鐸和鳴。




王羨似乎和這裡的寺主人相識,一踏入大殿,殿內的小沙彌見到他便合掌高興地喊到道:“王公竟然來了!”




“寺裡的白玉蘭開了,吾師前些日子還想請王公來看呢!”




王羨笑說:“靈度公何在?稍後等我親自前去拜訪。”




慕朝遊見了,就主動說:“郎君可以先會故人,我和小嬋二人也能逛。”




王羨:“不打緊。”




小沙彌見狀便道:“吾師如今正在禪堂打坐修行呢。”




僧人們在殿內點上了香燭,又取來了百合、蘭花供佛,燭火漾漾,雪白的百合花在妙音梵唄之中靜靜開放,數不盡的珍木香草在黑夜中散發出芬芳的香氣。




小沙彌問王羨和慕朝遊要不要上香。




王羨欣然應允。




慕朝遊也趕著熱鬧上了一炷香,她並沒有什麼願望,只對著虛空之中結跏趺坐的釋迦佛閉眼默唸,神佛顯靈,希望她哪兒來把她送回哪兒去。




上過香,王羨又與小沙彌說了會兒話。他嗓音不高也不低,像碎玉流珠似的,眉眼經由燈火一晃,更顯出芳潤溫和的光澤來,風姿雅淡清致。




小嬋跑到門口玩了一會兒,回來說,“放煙花了!”




王羨和慕朝遊兩個人都走出大雄寶殿去看煙花。




殿內的善男信女們也都一齊擁了出去。




慕朝遊抬起頭,十分專注地望去,只見夜幕之中亂灑了一天的星子,流光如散綺一般,當真是“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這氣象實在是疏朗開闊,不知不覺間,她心裡原本那股悵惘迷茫之鬱氣,不知不覺也都煙消雲散了。




看著看著,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勁,一道視線落在她臉上。




王羨正眼睛微眨,朝她笑呢,他懷裡正抱著小沙彌送他的那一束百合花,笑起來時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星星還璀璨明亮幾分。




猝不及防被她逮個正著,王羨微窘,皙白的肌膚浮出淡淡的粉,薄薄的耳尖微紅,卻又像是被煙花縟彩點染過的。




怪哉。




被少女那雙美麗的秋水眸不解地瞧著,王羨胸腔中一顆心砰砰直跳。




他長這麼大,心還沒跳得這麼快過。




不僅心跳得快,臉上也發燙。王羨心裡納悶,那天拼酒時還不覺得如何,怎麼今日被眼前這女郎一瞧,心跳得這麼快?




難道是百合花燻的?




王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成了親,他的妻子比他大幾歲,那個時候他哪裡懂什麼男歡女愛,成天只曉得跟在妻子的屁股後面一迭聲地喚她“阿姊”。阿姊病逝之後,他也未曾再娶過妻。




男女情愛,王羨一直看得很冷淡。




想給他做媒的人不少,但直到如今,他家中也僅僅只有一妾。那還是曾經大將軍贈予他的,他不要,大將軍便要殺她。




王羨無奈,只能收了下來。




他不是視生命如草芥的人,那伎妾善彈琴,王羨喜歡樂律,就這樣養著也沒什麼問題。




今歲一過,王羨今年已經三十四了,他生來性子就淡泊,不願意入朝為官,不願意多費心思量,對於情-欲更不掛念在心。




他和女孩子接觸得很少。




若是尋常女兒,這個時候自然是會避開視線的,哪有這般坦然回望,直勾勾盯著的。




年輕人果然都是初生牛犢,橫衝直撞的,王羨渾身發毛,微微偏頭問,“娘子覺得這敬愛寺的煙花如何?”




慕朝遊迎上王羨的目光,坦誠地說:“十分動人。”




她烏黑的眼裡倒映著璀璨的星河,神情多了幾分誠摯的認真,“多謝郎君今日帶我來此。”




王羨被她一看,耳朵竟又紅了一分,抱著百合花垂下了烏濃的眼睫。那含羞帶怯的姿態似乎比百合還要鬱美幾分,空氣中的百合芬芳好像也更加濃郁了。




慕朝遊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王羨抱著百合,微微垂眸時的姿態竟然讓她想到了王道容。




二人的皮膚都很白,鼻樑挺直,側臉輪廓如山巒峰聚,斧鑿分明,單薄的雙眼皮與烏濃的眼睫卻像花瓣,清峻又纖細,給人以溫馴冷淡之感。




……不過這二人都姓王,有血脈聯繫,長得像一點應該也沒什麼奇怪的。




慕朝遊想了一想,也沒怎麼在意,很快便將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拋之腦後。




第二次見面的兩個人,要說有說不完的話也不至於,只是一路走走,看看煙花,間或你來我往說幾句應景的話,互相做個伴,心裡也已經十分熨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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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與顧妙妃相與步出了酒肆。




放眼望去,只見秦淮河內漂浮著許許多多的花燈。




如銀河倒傾,星斗倒翻,滿川的火蓮乍明乍滅。




忽然,王道容腳步一頓。




顧妙妃不解:“芳之?”




王道容垂落眼睫。




河裡的花燈太多,隨著水波都擁擠到了拐角的石階附近,挨挨擠擠的蓮燈內唯有一盞已經陰滅的梔子燈。




王道容確信這是他贈給慕朝遊的那一隻。




慕朝遊把它丟到了秦淮河裡。




“芳之?”沒有得到回應,顧妙妃又問道。




而王道容卻還是像在神遊天外,秀美的臉上透出點兒淡漠。




他二人總角之交,顧妙妃總覺得自己和王道容其實還是有幾分情誼的。




若非如此,他那晚也不會不顧危險與慕朝遊前來搭救,可有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顧妙妃常常會覺得王道容其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王道容生來冰姿雪魄,豔骨芳華,王郎之美享譽建康,但與他美貌齊名的還有他的冷淡無情。




“欲得王郎顧,恨非王家婦。




“黃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




顧妙妃常常能感覺王道容淡漠地遊離於世界之外,她呼喚了兩三聲,方才喚回王道容的神志,他微露歉疚,這才彬彬有禮地說:“容忽然憶起一事尚需處理,天色已晚,我叫車送你回去。”




顧妙妃一愣。她認識王道容數年,早已經非常清楚他的脾性。有要事不一定為真,但支開她一定是真的。




王道容說話做事向來先遮掩三分,客氣三分。




她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點了點頭,也沒計較到底是何事。




顧妙妃一走,王道容鬼使神差地涉水打撈起那盞梔子燈。




梔子燈不是河燈,不防水,紙挼的花瓣溼漉漉皺巴巴的。




王道容容色淡漠如雪,白袍散發,袍角袖口被水溼了一大截,如鬼一般靜立河畔。他垂著眼,指尖一點點拂過被人棄之如敝履的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