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51 章 朕心裡裝著一個人...

如約大覺意外,雖明白皇后這是開始忌憚她了,但實在沒想到,她竟會貿然向太后提出這麼個建議。

“皇后娘娘說笑了,臣婦不過仗著一點針工手藝,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回報宮裡對我們夫婦的恩典罷了,怎麼敢在太后面前居功。”她謙卑道,“且臣婦本是微末之人,要是生出這種不該有的心思來,豈不是不自量力,折辱了太后老祖宗嗎。”

她表態得快,讓自己擺脫了尷尬的處境之餘,也為太后解了圍。

太后本就不怎麼待見皇帝后宮裡這些嬪妃,閻貴嬪當上了皇后,在她看來是矮子裡頭拔高子,無人可用了,才讓這便宜落到了她頭上。如今剛坐上皇后寶座,就發昏要走恪嬪的老路,不由斜眼瞥了瞥她,“皇后別不是孕傻了,太后認乾親,是那麼容易的事兒嗎?老身多個人管我叫母后是沒什麼,要緊一宗,得問問皇帝,認不認這個乾妹子。”

話到了這裡,皇后就得掂量掂量了。到底大夥兒都不傻,她想用乾親提醒皇帝謹守分寸,殊不知那點子阻礙,還不如一個土疙瘩絆人厲害,能防得住什麼!

再說認了個乾妹妹,就多出一個乾妹婿來,憑皇帝那份卸磨殺驢的心機手段,會平白給自己添不自在嗎?

皇后捱了太后的數落,一時面紅耳赤,“臣妾糊塗,鬧了大笑話,還請母后恕罪。”

太后原本還要呲打她兩句,但見她懷著身子,又在皇后的位份上,不能太下她的面子,便隨意敷衍了一句:“心是好的,可惜用錯了地方。君君臣臣門道不少,往後好生學著點兒吧。”

皇后紅著臉答應了,復又看了如約一眼,“餘夫人,你也別見怪,我原想著替你張羅張羅呢……”說罷又勉強笑了笑,“你這手活計,確實漂亮,這花樣兒還是頭一回見,得了空,也上我那兒坐坐吧。”

如約抿著笑,俯身道了個是。

可她看上去越顯得坦蕩大方,越襯托出皇后偷雞不成的尷尬。閻皇后不明白,不過是個小戶人家出來的女兒,早前在宮裡也不覺得怎樣,無非長得比人強一些而已,怎麼出了宮,反倒變成香餑餑了。

今兒這安,請得是不自在了,皇后在太后跟前又略坐了片刻,就藉口身上不適,從大帳裡退了出來。

行障之外燃著火盆子,透過櫨黃的圍布,映出一團又一團模糊的光暈。

皇后心眼兒窄了,邊走邊抽泣,嚇得邊上侍奉的女官忙寬慰:“娘娘,這事兒千萬別放在心上。太后說話由來都是這樣,就算衝萬歲爺都沒個好聲氣兒,擠兌您兩句,您一笑了之,顯得您宰相肚裡能撐船。”

皇后卻不這麼想,“我好歹是皇后,在外人面前讓我下不來臺,我心裡可真難受。”

女官極力紓解,“餘夫人在宮裡伺候過,太后什麼樣的脾氣,她在金娘娘處見得還少?早前金娘娘為他爹求情,都求到太后跟前去了,被太后兩句話撅回姥姥家,餘夫人都是親眼目睹的。您如今是兩個人,更要比以前從容些兒,這麼著對小皇子也好。”

皇后聽了,脾氣才略略消退,但一時鑽進牛角尖裡出不:“這圍布支得晚了點兒。你沒聽見外面的傳言?眼下正隨扈,不敢大肆宣揚,等回了京,不知又會編排成什麼樣。我是擔心壞了皇上清譽,好容易才坐穩的江山。”

主子轉不過彎,身邊的人就要極力把她拽回來,才能保得大家平安。女官道:“我的娘娘,咱們萬歲爺是聖主明君,心裡自然有譜。您如今別管那些,先養穩了胎,再一個明哲保身,這兩件事才是頂頂要緊的。”

皇后遲疑了片刻,似乎還是聽進去一些的,但心底裡仍是放不下,嘀咕道:“那明兒請餘夫人來坐坐,看看能不能勸她留點兒神。到底她是個女人,名聲要緊,就算不顧念萬歲爺,不還得顧念顧念自己的男人嗎。”

兩個人緩緩走遠了,但這些話,一字不落全進了皇帝的耳朵。

皇帝原本還在行障內消磨時間,怕和餘夫人前後腳趕到,會讓太后起疑。結果這一耽擱,竟聽見了皇后這一通“深明大義”,當即臉色就不好了。

邊上的康爾壽暗暗咋舌,小心覷了覷萬歲爺的神情,心道這位皇后別不是想試試自己的後位有多穩,有意捅萬歲爺的肺管子吧!

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誰還不知道這套慷慨說辭背後隱藏的小心思。就是登了高,在乎自己的地位了,唯恐忽然蹦出個人來,動搖了她的皇后之位。

畢竟萬歲爺一向涼薄,連冊封皇后都是為了應急。這潑天富貴雖起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一套一套的,看來是打算當賢后啊。

可惜萬歲爺看得太透徹,怕是不會給她留有發揮的餘地。康爾壽有些遺憾,原本和蘇味說好了,下值後喝上一杯的,這下子是喝不成了。

萬歲爺沒再蹉跎,舉步就往太后大帳裡去。他忙跟上,亦步亦趨地,把聖駕送進了夾板門。

那廂如約見皇帝進來,起身悄然退到了一旁,皇帝向太后行禮,她便隨宮人們一起向皇帝行禮。

太后今兒心情還不錯,問皇帝吃過了沒有,要不要在這兒用點小食。

皇帝浮著笑意,溫言道:“謝母后關愛,兒子用過了來的。再過兩天就入敬陵了,母后好好休整休整,到時候兒子讓御膳房預備幾個母后愛吃的菜,送到母后跟前來。”

太后照例沒領情,“倒也不必麻煩,我這兒的膳房還能短了我的吃喝嗎。等到了陵地,把先帝送進地宮,我也就安心了。”邊說邊低頭吹了吹盞裡漂浮的茉莉花,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嘴,“先前你那位皇后在我這兒說笑打趣,讓我認下餘指揮的夫人做幹閨女呢,你心裡怎麼想?”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輕輕瞥了邊上站立的人一眼,“想是皇后看出母后器重餘夫人吧,兒子不懂認乾親這門學問,一切全憑母后定奪。”

太后的意思,不過想借著皇后敲打一下他,約束自己的言行。什麼又是送冰,又是在廊子上私會的,畢竟是做皇帝的人,這種閒言傳出去多不好聽!

不過話又說回來,看看面前這兩個人,著實有種八竿子打不著的意思。餘崖岸的夫人是個謹慎人兒,不像那種千年不曾見過男人的模樣,況且人家又是新婚,自家男人也不差。皇帝呢,像是個斷情絕愛的老僧,眼裡只有他的江山和權柄。遇上了興許會搭個訕,怎麼也夠不上有私情吧!

太后低頭呷了口茶,敲打過後又開始同情皇后,“我才剛也說了,太后認乾親,牽扯可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那皇后,是有些著三不著兩,不過心眼兒不壞,瞧在她還懷著身子的份兒上,就不說她了,免得嚇著她。”

皇帝說是,知子莫若母,其實太后料準他事後會尋皇后的不自在,提前一步替皇后說了情,比他從旁的地方得知消息,再去責問皇后強。

後起宜安太妃向太后陳情,要留在敬陵為先帝守陵的事兒。太后道:“我是捨不得讓她在那裡受苦的,遵化離京城三百里地,要想回去一趟不容易。她十五歲進宮,在宮裡好幾十年,不說旁的,總是錦衣玉食尊養著,在那兒算怎麼回事?回頭飲河水、挖野菜,老了老了過起苦日子來,那怎麼能成!”

可皇帝卻有他的主張,沉吟了下道:“這事兒太妃早就和兒子提起過,兒子和母后一個想頭,實在不忍讓她在那兒受苦。可兒子也知道,太妃不是隨口一說,她是深思熟慮過,心口如一的。這回又和您提起,兒子想,若她真這麼打算,何不成全了她的念想。到底她無兒無女,沒有牽掛,困在宮裡幾十年,對她來說著實煎熬。如果留在敬陵能讓她餘生快活些,兒子倒覺得不如順了她的心意,準她奏請吧。”

太后聽完他的話,直愣愣看了他兩眼,“困在宮裡成了煎熬了?這也沒苛待她呀。照你這意思,我也該留在陵地才是,來都來了,還回去幹什麼?”

眼看著又要嗆起來,皇帝忙起身拱手,“母后別多心,兒子斷沒有這個意思。太妃無人可牽掛,母后還有兒子,母后要留在敬陵,兒子是一千一萬個不答應的。”

一旁的楚嬤嬤也一個腦袋兩個大,趕緊勸慰太后,“太妃是太妃,您是您。您肩上擔著重責呢,不像她,無事一身輕。她要留下守陵,是她報效先帝爺的途徑,萬歲爺成全了她,先帝爺享殿裡也有人照應,有什麼不好。”

太后這才作罷,半吞半含地鬆了口,“這事兒我不管了,隨你怎麼安排吧。”

皇帝面對這位母親,實在是心力交瘁,復又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到底行禮告退了。

太后其實也有些後悔,好像存著心地和這兒子找茬似的。畢竟還有外人在呢,便轉頭看了看如約,尷尬道:“叫你瞧笑話了吧?”

如約說不,“臣婦反倒羨慕太后和萬歲爺呢,母子間不痛快了,拌兩句嘴,那才是家常的味道。不像臣婦,母親不在了,家人又不親,想吵都找不見人,像個飄在人間的孤魂野鬼。”

聽得太后憐惜不已,“這孩子,多可憐見兒的。要不是礙於體統,我還真想認了你呢。如今雖不能如願,咱們心裡親近,也是一樣的。”

如約忙說是,乖順地仍舊侍奉在太后左右。

人的脾氣秉性是生在骨子裡的,不因身上帶著血海深仇,就變得面目全非。她生來招老一輩的喜歡,那時候族裡有個刁鑽的老姑奶奶,對誰都愛吹鬍子瞪眼,唯獨喜歡她,臨到要過世了,還送了一個自己年輕時候常戴的翡翠白玉項圈給她。如今這位太后也是如此,對皇帝后宮裡那些女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卻莫名愛和她親近。

如約呢,實在是個聰明靈巧的女孩兒,把剛才送來的紋樣對摺起來,重又捧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低頭看,這才發現勾勾繞繞,竟是寧王的年歲和小字。當即喜不自勝,直誇她有巧思。

如約見她中意,笑著說:“老祖宗要是覺著好,那回京之後,臣婦就照著這個花樣動針線了。”

太后自然無可挑剔,復又叮囑了幾處務要留意的地方,如約一一記下了,方才從帳中退出來。

因行在一圈圍上了行障,命婦們隨侍的婢女都留在了行在之外,這一程,她是獨自一個人走的。

天上星輝點點,月亮卻不見了蹤影,她就著遠處的光向前,走了約摸二十來步吧,見不遠處有個身影,正在暗處徘徊著。

那是誰,她心裡自然明白。待走近些,訝然叫了聲萬歲爺,“我以為您回去了呢……”左右瞧了一遍,“您在等人麼?”

這是明知故問,皇帝卻不能承認,只說:“先前太后那些話,讓朕拿不定主意,所以逗留了片刻。”

如約瞭然頷首,“太后老祖宗話雖嚴厲些,卻也是捨不得宜安太妃。”說罷又款款朝他褔了福身,“臣婦感激萬歲爺體恤,向萬歲爺謝恩了。”

她說話留白,皇帝倒產生了揶揄的興趣,“夫人這謝,來得莫名,謝朕什麼?”

他向來在底下人面前不苟言笑,如今眼角帶著盈盈的笑意,連五官看上去都柔軟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