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57 章 不要拒絕,也不要...

 她的感慨裡帶著幾分看破世事的無奈,口無遮攔得一如既往。某種程度上來說,皇帝也算有心胸,否則就憑金娘娘不避諱守殿太監,這麼大喇喇張口就來的秉性,消息傳到御前,怕是連凝和殿都住不成,要搬到雷霆洪應殿去了。

 如約還是有些替她憂心,她卻捨得一身剮。反正已經這樣了,再壞能壞成什麼樣!

 “來,坐下。”金娘娘拉了她的手,坐到了光禿禿的南炕上。

 仔細端詳她兩眼,金娘娘問:“你的日子,過得怎麼樣?餘崖岸對你好嗎?他有沒有欺負你、折磨你?有沒有尋著由頭和你過不去,打你?”

 如約搖了搖頭,“我在餘家過得挺好的,餘大人雖不怎麼樣,婆母卻很好,待我像親閨女似的。”

 金娘娘這才鬆了口氣,“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怕,怕自己造了孽,害你一輩子。現在回想過去,折騰了那麼多事兒,半點沒落著好。一心想救我爹,最後我爹沒保住,還把自己給毀了。”

 如約看向她,目光灼灼地問:“娘娘,您後悔嗎?沒能把閣老救出來,卻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您後悔了嗎?”

 其實這個問題,多少摻雜了自己的情緒。她想看看金娘娘救父未果有沒有彷徨,放棄擁有的一切,被打入冷宮,有沒有令她產生過一絲懊喪。

 金娘娘抬起眼,那雙圓圓的眼睛裡裝著沉澱的絕望。

 “沒有。”她說,“我要是不管我爹死活,只管自己受用,我這會兒才應該後悔,應該無地自容。爹孃把我養到十六歲,那會兒家家往宮裡送人,我也非要進過,我是個缺心眼兒,不該進宮,這話我記了五年。五年間我每常覺得他們看輕我,心裡就不服氣,我怎麼就不能做個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女兒?所以我爹落了難,我更要想法子救他,既是為著我爹能活命,也是為了證明自己。”

 如約輕舒了口氣,這金娘娘雖荒唐,但她那份反哺的心無可指摘。世人攘攘,悲喜並不相通,只有站在同一立場,才能明白其中的千迴百轉。別人都說金娘娘糊塗的時候,自己卻能理解她。到了今時今日徹底失了寵,被攆出了紫禁城,她還能九死不悔,光是這一點,就強過了那些明哲保身的後宮嬪妃。

 只是遺憾付出再多,沒有回報。金娘娘眼裡的光漸漸暗淡下來,垂首道:“可惜我沒能把我爹救出來,朝廷定了他五宗罪,命是活不成了,等到秋後就要問斬。”

 如約不由感到慚愧,“娘娘讓我在餘指揮面前說情,我沒能幫上什麼忙。實則他也沒有辦法,上頭鐵了心要整治官場,拿閣老開刀,朝中人人自危,誰也不敢伸這個援手。”

 金娘娘點頭,“我知道,這是病到根兒上了,任是神仙也難治。不過我娘著愧怍地又看她一眼,“就是面對你,我心裡過不去,拿你換我爹不挨刑罰,實在對不住你。如約,旁的我也不囉嗦了,只有一句對你說,要是在餘家過得不好,你就離了他,回我身邊來吧。雖然我這會兒給貶到西苑去了,日子倒還算過得,宮裡也沒短了我的月例供給,照樣過得很滋潤。你來了,不是來做宮女的,是來和我就伴兒。要是哪天我不能活了,你大可再出去,不過趁著活著的時候大家常在一起,也算續一續斷了的緣分。”

 她這麼說,讓如約有些不是滋味兒。這位娘娘雖不靠譜,但有時候也能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就是想法純直了些,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當然她有這份心,自己必要領這份情,便道:“多謝娘娘惦記我,我心裡也感念娘娘。可時至今日,再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已經嫁了人,有了自己的門戶,哪兒還能像以前一樣回您身邊呢。我想著,往後大概也就含糊著過日子吧,娘娘要是想我了,我想法子上西苑瞧您去,陪您說說話也好。”

 金娘娘只好悵然點頭,再瞧瞧她,雖還是一樣的面容和神韻,但換上了這身命婦的打扮,說不上來,有種既近且遠的感覺。

 物是人非事事休,金娘娘眼裡湧出淚花兒,有萬分的委屈,也不知道該怎麼傾訴。要是換作以前,身邊有她在,好賴還能開解開解,幫著出出主意。結果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父親沒救成,沒頭沒腦地把她送出去,招得皇帝也更討厭自己。這會兒身邊全是二五眼,沒有一個得力的,她才知道自己把多大一個寶貝弄丟了,她一走,自己的好日子也徹底到頭了。

 如約畢竟跟了她半年,知道她究竟因什麼難過。金閣老是沒有翻案的機會了,她終於放棄了,於是一頭悲慼於父親的歸途,一頭又為自己憤憤不平。

 經受了那麼多坎坷,並沒有讓她看淡一切,如約念著早前的提攜之恩,最後又勸解了她一回,“娘娘別自苦了,各人自有造化,您看人家花團錦簇,未必沒有她說不出的苦。天狩朝的後宮是怎麼個事兒,您比我更明白,萬歲爺以國事為重,只挑最合適的抬舉。要是讓您攀上那個位置,先以不顧閣老死活為條件,娘娘願意嗎?”

 金娘娘想了想,到底嘆了口氣,“我怕是不能。”

 “所以啊,那個位置不是人人能勝任的,須得動心忍性,接受好些錘鍊呢。娘娘是性情中人,就此撒了手,也不是壞事。”她一遞一聲,溫和地勸說,“閣老和夫人不是早就斷言您不適合待在宮裡嗎,上西苑去正好避開鋒芒,也算應了二老的意思,您說呢?”

 金娘娘捺了下唇角說對,“我有幾斤幾兩,我爹孃早知道了。有時候我想,要是當初進宮的是我三妹妹,憑她那股聰明勁兒,或許能救我父親也不一定。”

 如約道:“換個人,未必能比娘娘做得好,聰明得太過,反倒會多賠進一條人命。”

 金娘娘聽得慘然,心裡很明白,橫豎就是上頭要殺雞儆猴,換了哪個機靈人都不頂用。皇帝不是個為了兒女情長,放任前朝不管的人,自己最後能保住的只有這條性命,再多的,她已經無能為力了。

 所以是該撒手了,她已經被撇到了西苑,連皇帝的面都見不著了,還能怎麼樣。

 正在金娘娘唏噓的時候,忽然聽見叢仙低低喚了聲娘娘,她轉頭看,見院裡的直道上走來個穿蟒衣的太監,不鹹不淡的一張臉,像她被遣往西苑前送來的那盞荷葉羹。

 御前的人,慣會看人下菜碟,蘇味站在廊下沒有進門,隔著門檻衝金娘娘呵了呵腰,“皇后娘娘的冊封大典已經結束了,貴嬪娘娘該回西苑了,留在宮裡人多嘴雜,對娘娘的心境兒不好。奴婢給娘娘預備了一頂小轎,娘娘從壽安宮東夾道出宮,那裡沒什麼人,悄悄地走,不會驚動旁人。”

 金娘娘臉上一陣發紅,“這是要趕我走了?”

 蘇味無奈道:“不是要趕娘娘走,是為娘娘的處境憂愁。命婦堆兒裡一準有人拿您家的事兒議論,娘娘要是聽見了,心裡好受來著?”

 金娘娘的唇角浮起了一絲嘲諷的笑,“那就代我向萬歲爺謝恩吧,多謝萬歲爺這麼看顧我,事事為我著想。”

 蘇味低垂著眉眼,對她這番話全無反應,只是躬著腰,偏身朝外比了比手。

 金娘娘沒法子,又朝如約看了一眼,“什麼時候得閒了,來西苑看看我。”

 如約道好,忍不住替她悲哀,落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尊嚴可言。自古帝王多寡恩,一旦他覺得沒了應付你的必要,曾經的枕邊人,連陌路人都不如。

 目送金娘娘黯然離開,她腳下沒有挪步,心裡料準了蘇味這回來,絕不單是為了打發金娘娘。

 果然,蘇味轉回身,露出了個和氣的笑臉,“夫人請留步,萬歲爺一會兒過。”

 如約遲疑了下,朝坤寧宮方向望了望。但她是善解人意的姑娘,這時候必不會多嘴,只是點了點頭。

 蘇味倒是瞧出她的為難了,和聲安撫道:“夫人不用擔心,金娘娘往西邊走,一路上沒什麼人,神不知鬼不覺就出宮了,更不會有人知道萬歲爺兩句話,外人興許會胡思亂想,但萬歲爺是什麼人呢,最是自矜,最有章程的。”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早前送殯途中,那兩個傳播謠言的混賬行子,已經交東廠法辦了。萬歲爺的意思明明白白的,不會有人再敢胡言亂語了,請夫人放心。”

 如約嘴上應著,心下覺得好笑,這樣欲蓋彌彰堵人的嘴,恐怕越堵傳得越兇吧!

 蘇味自覺安撫住了她,畢恭畢敬向內引了引,“夫人進偏殿吧,奴婢讓人送茶來,夫人先坐會子。”

 如約向他致了謝,重新返回殿裡。待在南炕上坐定,穿過半開的菱花窗朝外看,外面日光大盛,照得牆頂琉璃瓦流光溢彩。

 很快,一頂油紙傘繞過影壁,從宮門上進來。傘底的人看不見面目,只看見金鑲玉的鸞帶束出細窄的腰身,鸞帶上掛著一隻喜鵲登枝的香囊,正是早前金娘娘送給皇帝的那一隻。

 定定神,她起身到門前靜待,不一會兒那人就邁了進來,抬手一擺,把門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

 如約福身向他行禮,“皇上萬安。”

 他沒有應她,徑直走到她面前,直愣愣地問:“朕的菩提串,為什麼到了餘崖岸手上?”

 如約微怔了下,那天餘崖岸把手串拿走,她雖料定他不會因此質問皇帝,但也擔心他們暗中較勁的時候,會牽扯出細節,對自己不利。

 於是遲遲地試探,“萬歲爺怎麼知道,菩提串到了我們大人手上?”

 皇帝的臉色很不好看,氣惱至極,又不能衝她發火,狠狠朝外指了指,“朕怎麼不知道?手串在他手上戴著,他有意在朕跟前顯擺呢!”

 這樣說來只是落了眼,誰也沒有提及,更不會去探究其中緣故。

 心落回了肚子裡,她略思忖了下才道:“我們大人跟隨您多年,您隨身的東西他自然是知道的。那天從我身上發現了這個,動了好大的怒,責問我怎麼敢收御用的東西,任我怎麼解釋都沒用。後邊艱難地找補,“想是……想是感念聖恩吧,隨身帶著,好時刻警醒自己,不辜負皇上厚望。”

 皇帝冷哼,“他這是感念聖恩嗎?分明就是刻意挑釁,令朕難堪。”

 他的這份怒氣,從先帝落葬那天起,一直積攢到今天,實在擾得他心神不寧,五內俱焚。

 其實他是個悲觀的人,總在擔心,是不是自己那點不堪的心思被他們看出來了,他們夫婦合起夥兒在背後恥笑他,將他的尊嚴踩在腳底下。他明明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啊,明明可以離他們十萬八千里的,又為什麼這樣自降身份,偏要在他們之間尋找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