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57 章 不要拒絕,也不要...

 金娘娘捺了下唇角說對,“我有幾斤幾兩,我爹孃早知道了。有時候我想,要是當初進宮的是我三妹妹,憑她那股聰明勁兒,或許能救我父親也不一定。”

 如約道:“換個人,未必能比娘娘做得好,聰明得太過,反倒會多賠進一條人命。”

 金娘娘聽得慘然,心裡很明白,橫豎就是上頭要殺雞儆猴,換了哪個機靈人都不頂用。皇帝不是個為了兒女情長,放任前朝不管的人,自己最後能保住的只有這條性命,再多的,她已經無能為力了。

 所以是該撒手了,她已經被撇到了西苑,連皇帝的面都見不著了,還能怎麼樣。

 正在金娘娘唏噓的時候,忽然聽見叢仙低低喚了聲娘娘,她轉頭看,見院裡的直道上走來個穿蟒衣的太監,不鹹不淡的一張臉,像她被遣往西苑前送來的那盞荷葉羹。

 御前的人,慣會看人下菜碟,蘇味站在廊下沒有進門,隔著門檻衝金娘娘呵了呵腰,“皇后娘娘的冊封大典已經結束了,貴嬪娘娘該回西苑了,留在宮裡人多嘴雜,對娘娘的心境兒不好。奴婢給娘娘預備了一頂小轎,娘娘從壽安宮東夾道出宮,那裡沒什麼人,悄悄地走,不會驚動旁人。”

 金娘娘臉上一陣發紅,“這是要趕我走了?”

 蘇味無奈道:“不是要趕娘娘走,是為娘娘的處境憂愁。命婦堆兒裡一準有人拿您家的事兒議論,娘娘要是聽見了,心裡好受來著?”

 金娘娘的唇角浮起了一絲嘲諷的笑,“那就代我向萬歲爺謝恩吧,多謝萬歲爺這麼看顧我,事事為我著想。”

 蘇味低垂著眉眼,對她這番話全無反應,只是躬著腰,偏身朝外比了比手。

 金娘娘沒法子,又朝如約看了一眼,“什麼時候得閒了,來西苑看看我。”

 如約道好,忍不住替她悲哀,落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尊嚴可言。自古帝王多寡恩,一旦他覺得沒了應付你的必要,曾經的枕邊人,連陌路人都不如。

 目送金娘娘黯然離開,她腳下沒有挪步,心裡料準了蘇味這回來,絕不單是為了打發金娘娘。

 果然,蘇味轉回身,露出了個和氣的笑臉,“夫人請留步,萬歲爺一會兒過。”

 如約遲疑了下,朝坤寧宮方向望了望。但她是善解人意的姑娘,這時候必不會多嘴,只是點了點頭。

 蘇味倒是瞧出她的為難了,和聲安撫道:“夫人不用擔心,金娘娘往西邊走,一路上沒什麼人,神不知鬼不覺就出宮了,更不會有人知道萬歲爺兩句話,外人興許會胡思亂想,但萬歲爺是什麼人呢,最是自矜,最有章程的。”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早前送殯途中,那兩個傳播謠言的混賬行子,已經交東廠法辦了。萬歲爺的意思明明白白的,不會有人再敢胡言亂語了,請夫人放心。”

 如約嘴上應著,心下覺得好笑,這樣欲蓋彌彰堵人的嘴,恐怕越堵傳得越兇吧!

 蘇味自覺安撫住了她,畢恭畢敬向內引了引,“夫人進偏殿吧,奴婢讓人送茶來,夫人先坐會子。”

 如約向他致了謝,重新返回殿裡。待在南炕上坐定,穿過半開的菱花窗朝外看,外面日光大盛,照得牆頂琉璃瓦流光溢彩。

 很快,一頂油紙傘繞過影壁,從宮門上進來。傘底的人看不見面目,只看見金鑲玉的鸞帶束出細窄的腰身,鸞帶上掛著一隻喜鵲登枝的香囊,正是早前金娘娘送給皇帝的那一隻。

 定定神,她起身到門前靜待,不一會兒那人就邁了進來,抬手一擺,把門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

 如約福身向他行禮,“皇上萬安。”

 他沒有應她,徑直走到她面前,直愣愣地問:“朕的菩提串,為什麼到了餘崖岸手上?”

 如約微怔了下,那天餘崖岸把手串拿走,她雖料定他不會因此質問皇帝,但也擔心他們暗中較勁的時候,會牽扯出細節,對自己不利。

 於是遲遲地試探,“萬歲爺怎麼知道,菩提串到了我們大人手上?”

 皇帝的臉色很不好看,氣惱至極,又不能衝她發火,狠狠朝外指了指,“朕怎麼不知道?手串在他手上戴著,他有意在朕跟前顯擺呢!”

 這樣說來只是落了眼,誰也沒有提及,更不會去探究其中緣故。

 心落回了肚子裡,她略思忖了下才道:“我們大人跟隨您多年,您隨身的東西他自然是知道的。那天從我身上發現了這個,動了好大的怒,責問我怎麼敢收御用的東西,任我怎麼解釋都沒用。後邊艱難地找補,“想是……想是感念聖恩吧,隨身帶著,好時刻警醒自己,不辜負皇上厚望。”

 皇帝冷哼,“他這是感念聖恩嗎?分明就是刻意挑釁,令朕難堪。”

 他的這份怒氣,從先帝落葬那天起,一直積攢到今天,實在擾得他心神不寧,五內俱焚。

 其實他是個悲觀的人,總在擔心,是不是自己那點不堪的心思被他們看出來了,他們夫婦合起夥兒在背後恥笑他,將他的尊嚴踩在腳底下。他明明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啊,明明可以離他們十萬八千里的,又為什麼這樣自降身份,偏要在他們之間尋找一席之地。

 抬眼看她,他很多時候會感到迷惘,她究竟有多好,才讓他這樣莫名其妙魂牽夢縈?若論容色,他見過比她更美的,熱情似火向他投懷送抱,他不屑一顧。若論脾氣,這滿後宮多少任他予取予求的女人,她也算不得最聽話。可她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力量,高潔、自愛、從容不迫,但莫名憂傷……她的眼裡,時時會浮現一種難以言說的苦難,也許這就是引他神往的原因吧。

 他剛才動了怒,嚇著她了,她惶恐地朝他解釋:“請萬歲爺息怒,我們大人對萬歲爺忠心耿耿,從來沒有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為餘崖岸周全的話,他是半句也不想聽。見她之前怒氣如山,但在見到她之後,倏忽又冷靜下來,從她的話裡找出了一點令自己寬懷且歡喜的佐證——

 他賞的菩提手串,她一直帶在身上。

 這是為什麼?送殯長途跋涉,不該帶著的,換做一般的御賜物件,不是應當供奉在高閣嗎?

 他想起太傅,先帝年少的時候賜了他一柄扇子,他在佛堂專門替這柄扇子做了個佛龕。五十年過去了,扇柄上的流蘇都褪了色,他還時時不忘去上一炷香,以此悼念先帝爺……自己賜給她的手串,她像日用物件隨身帶著,定是有她的念想。

 他忽然很好奇,極其好奇,她對他,究竟心懷怎樣的感情和感覺,有沒有一點可能,和餘崖岸作出區分?

 她憂心忡忡地俯身求情,他的注意力全部落到了她身上,終於緩和了語氣道:“餘大人的心思,朕暫且不去追究,朕只想問你,那串菩提,你一直隨身攜帶嗎?”

 一絲尷尬快速從她臉上劃過,但也不過轉瞬,她平靜地說是,“臣婦剛嫁進餘家,到了陌生的地界兒,不知道應當怎麼存放萬歲爺的恩典。這趟隨扈去遵化,臣婦早晚都要為先帝爺誦經,這菩提子正好有用,就帶上了。只是不曾想,讓我們大人誤會了,惹得萬歲爺震怒,實在是臣婦的過錯。”

 皇帝鬆了口氣道:“不是你的錯,是餘崖岸小人之心。幹了這些年錦衣衛,養成了風聲鶴唳的毛病,眼下都懷疑到朕頭上來了,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可就是這種暗藏的、不為人知的情愫,一點點勾繞起了他空無一物的心。他探得了外面的傳聞,既是心驚又有些竊喜,這些閒言碎語,單方面地讓他和她產生了聯繫,只要有聯繫,他就覺得滿足,覺得沾沾自喜。

 像現在,他鑽了這個空子,在永壽宮和她見面,隔著一條甬道就是坤寧宮,滿大鄴的王公貴族和朝廷命婦都齊聚那裡。他們是揹著人的,那種小心翼翼,那種膽戰心驚,彷彿赤足在刀鋒上舞蹈,體會了他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的戰慄。

 如約呢,赧然帶著一點笑,看這位表面威嚴的君王,私底下燃成一盆火。

 她知道他情難自已,否則不會冒這個險,巴巴兒跑到永壽宮的感情,更能激發他的興致,甚至她什麼都不用做,只需看他一眼,就足以讓他念念不忘了。

 “可惜,”她輕輕嘆了口氣,“那串菩提被他拿去了,怕是不會還給我了。”

 對面的人說算了,“無足輕重的物件罷了,不還就不還了。”一面說,一面從腰封裡取出一樣東西,緊緊握拳,遞到她面前。

 如約攤開手承接,一個鴿子蛋大小,通體碧色的鏤空仙人玉墜落進了她掌心裡。仔細打量,玉面上是風姿綽約的神女和樓閣,中空處居然還有指甲蓋大小的圓月,隨著她的手掌擺動,在裡頭骨碌碌地旋轉。

 她詫然,“這得是多大的挑費呀,既費工又廢料。”

 皇帝笑了笑,“不過是個小玩意罷了,那天看見了,覺得有趣,就帶來讓你瞧瞧。”

 語氣是輕描淡寫的,看不出一點刻意,她也不會知道,為了挑選這麼個稱心的禮物,他放下政務,一個人在如意館裡蹉跎了多久。

 她託在掌心看了又看,再三地感嘆,感嘆完了要還回去,他卻不伸手了。

 “送你。”他說,言語間沒有什麼波瀾,但眼底浮起了一絲赧然,匆匆地調開視線,正色道,“夫人上回替朕縫補便服,朕一直沒找到機會酬謝你。你如今是命婦,不再是宮裡的宮人了,朕不能平白託你辦事。這小物件就當是朕的謝禮,你收好,不要讓餘大人知道。”

 如約自然要推辭,“臣婦替萬歲爺分憂本是應當的,不敢收這麼貴重的禮。”

 她要還,他不肯接著,來往間推讓,險些脫手拋出去。

 皇帝發急,混亂中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瞬心頓起痙攣,有些感情無論如何都剋制不住了,他低下頭,痛苦地哀求她:“你留著吧,留著它,誠如留住了朕的心……不要拒絕,也不要把它扔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玉球不滿啊,春兒,你明白存哥的意思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