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北海 作品

第11章 金風玉露>>09

 中秋節假日第一天,任錦歡趕著最早一班飛機回了老家。昨晚牌局持續到凌晨,他睡得很淺,下飛機後,附近空氣裡有微腥的泥土味,同時飄來大片桂花香,這讓他醒了神,九月的南方像藏在鼻菸壺裡的山水小畫,半掩秀色,氣韻芳華,而幾小時前的北方工業氣息則彷彿被滯留在另一個世界。他打車到中心老城區,這裡下了一週雨,地面到處都是水漬,任錦歡沒急著回家,而是去了一家西式糕點店,取了蛋糕,今天是他母親周連錦的生日。

 不過,任錦歡打開家門時,周連錦並不在,廚房案板上放著一塊待解凍的五花肉,電飯煲中溫了碗紅豆粥,周連錦留下字條:我去買菜,如果你提前回來,先墊下肚子。現在將近十一點,窗外又開始下起毛毛雨,任錦歡將粥喝完,換了身常服,拿著雨傘直接去往菜市場。

 菜市場人聲鼎沸,任錦歡在重重吆喝中穿過各個菜鋪,南方小攤販做生意有一種天生的機敏,他們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面前人是否有意願,從這點來講,比逛大商場時被導購“噓寒問暖”體驗要好。最終,他在一個賣藕的攤鋪前找到了周連錦。

 周連錦以前是舞團演員,中途當過主持,最近幾年在教幼兒舞蹈,身材維持得很好,她年輕時是附近有名的美人,上過不少節目,旁人見了總會喚她一聲“周老師”、“周主持”。而此時此刻,任錦歡老遠就看見她和攤主在討價還價,於是笑著走上前幫襯道:“阿姨,今天我媽生日,就順她這一回好不好?”說的是鄉音。

 對方見來了個年輕帥氣小夥兒,明眸善面,於是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任錦歡揚眉與周連錦對視一眼,又讓攤主掐了根蔥,送點生薑。

 兩人走在回家路上,周連錦問他怎麼不在家待著,任錦歡邊為她撐傘邊說,不出來怎麼幫你砍價,周老師。

 “你現在了不起,比我的面子還大,那阿姨可是看在你的面上才讓步的。”

 任錦歡知她故意這麼說,失笑道:“媽,你也糊塗,我的面子不就是你的面子,這兩個字可是像基因一樣從你那遺傳的。”

 周連錦笑笑,忽而止步,說忘記買蒜。那要回去一趟嗎,任錦歡問。算了,反正你也不愛吃,她略嫌麻煩道,接著又提起老話題,讓他不用每年回來陪自己過生日,中秋就三天假,匆匆忙忙的,時間也緊,任錦歡便假稱想回家改善伙食。

 臨到家門前,碰到一些熟人鄰居,紛紛訝異好多年沒見任錦歡,一下子成大人模樣,俊俏又打眼,像極了周連錦,然後順便問起工作和對象情況,周連錦委婉推拒說這事不急,還不用介紹。

 等到幾人錯開,任錦歡聽到身後嘀咕聲:

 “誒你說,周連錦怎麼這麼多年都不老?”

 “人家之前可是風光女主持兼交際花,身邊是什麼人你能想象,當然有錢保養。”

 “可惜老任走得早,沒這福分……”

 “這還福分,留在家裡鐵定不放心呢!”

 ……

 任錦歡斂著眉睫,無意踩在一塊小水窪處,發出清脆“啪”聲,像是夏天裡打死一隻蚊蟲。周連錦引他走到少水處,微微嗔怪怎麼不小心點,任錦歡笑了笑,跟上她腳步,輕輕轉了圈傘柄,傘面上的雨水就這樣被甩出去。

 他也沒再聽見那些閒言碎語。

 午飯是三菜一湯,任錦歡幫忙炒了盤蘆筍蝦仁,飯桌上,周連錦問他那邊還房貸缺不缺錢,如果需要可以把新城區那套房轉手出去,任錦歡說每月手頭還算富餘,不緊張。前幾年政府對市內城區重新規劃,在新城區建奧體中心,如今許多年輕人和外來務工者都搬到那邊,老城區相對冷清不少,周連錦也是個精打細算、善作經營的人,早年在那買了一套房,想著給任錦歡預備不時之需。

 她突然記起什麼,又從冰箱下層拉出一節抽屜,指著裡面一份包裝好的太湖三白水產說,你臨走時記得把這些捎上,你不是有個同鄉領導嗎,給他帶一份。周連錦說的是文延,任錦歡很少與她談工作,但若談到,她也會留心,特別是人情禮節方面。她本身從冷暖世故里走過一遭,知曉其中利害,所謂長袖善舞像土壤中的樹根一樣盤踞在曾經生活中。任錦歡為她舀了勺蓮藕排骨湯,說好。

 晚上,任錦歡簡單收拾了下自己臥室,之前每年周連錦都說準備將其當儲物室用,但也沒動,仍然保留他讀書期間的佈置。他打開書桌抽屜,有一沓整理好的獎狀證書,以及他高中留下來的筆記,周連錦還放了一本家用記賬簿,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那種畫報人物塑皮封面,藍色圓珠筆字跡洇在發黃紙頁裡,一直記到他上大學為止,有種舊舊的、略嗆人的油墨味。他翻到中間某頁,掉落一張舊照,是周連錦和任書禮二十歲出頭時的合影,在蠡湖邊上,萬里春光,郎才女貌。

 任錦歡的父親任書禮去世已有十八餘載,在一個無比尋常的傍晚,沒有任何特殊先兆,父母兩人只是飯後在街邊散步,意外就這麼悄無聲息發生了。車禍,酒駕。任書禮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而周連錦因為這次事故傷了脊背,從此告別她的舞蹈生涯。

 車禍

官司贏得順利,肇事賠償卻時隔多年才到位。任錦歡的外婆雖然搬來搭手照顧一家,但家庭收入出現缺口是一個難以迴避的現實。周連錦給自己找了份文娛匯演報幕工作,薪資不算多,但她樣貌靚麗,又是個足夠聰明的人。以前跳舞時身上總有股傲氣,給人只可遠觀的距離感,可離開舞臺後,她將這傲氣盡數斂去,露出可近之賞之的姿態,還能說些取悅人的話,很快便讓各色人將機會獻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