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嘆息

他眯著眼睛去看那張厚皮紙。

他曾經眸光如電,能嚇死個人,如今視力衰弱的厲害,隔著十來米就很難分辨一隻鳥兒是烏鴉還是黑鷹,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

在信件的左下角,有一幅線條潦草但卻異常形象的麥田素描畫。

如信上所說的那樣。

那片麥田比世上最肥沃的土地還要高產。

麥穗挨著麥穗,每一粒麥子都極為飽滿,密密麻麻的麥稈則延伸向無垠遠方……

沒有見過這一幕的畫家是決畫不出來這幅場景的。

他將羊皮紙扔進火堆裡,篝火上面烤著乳豬,御廚在給他準備午餐,羊皮紙在燃燒的木柴上扭曲變形,繼而猛地燃燒起來。

火焰越發強盛,一縷縷黑煙從羊皮紙上冒出,飄向上方,字跡和素描在其中化為灰燼。

他閉目休憩片刻,但很快又得睜眼。

“老爺,”來者說,“原諒我打擾您的休息。”

“伊赫學士,要吃乳豬嗎?”

這盛夏的燦爛陽光中,溫度並不高,非常溫和,花園美麗精緻,葡萄架鋪成綠蔭,庭院甬道蜿蜒曲折,茂盛的森林延伸向遠方、清澈的湖泊、遙遠高大的城牆。

這些景象使得午後充滿了靜謐祥和。

“待會再說吧,老爺,我有事稟報您。”

伊赫學士是枯瘦的人,在年輕時,他的發和眼是黑色的,鼻樑卻很高挺,有些古典特徵,如今身上多了歲月的痕跡。

博學的學士值得尊敬,而伊赫無疑是最值得尊敬的那批人。

伊赫學士話語凝重。“女巫在北邊搞出了大動靜,教廷的獵魔騎士派了一批又一批,調集令發了一張又一張,但他們對付的絕非凡人……”

“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麼?”

“……您有必要知曉此事。”

“我現在知道了,那你要我做什麼!”他有些惱怒。

他能做些什麼?

他在最年輕氣盛的時候,征服整片大地的念想如野火般在他胸膛裡燃燒。

歲月是水,時光是沙,在海洋和沙漠面前,無根的火焰不能長久。

他生不逢時,拔劍四顧心茫然。

最初的斯格鎮,是他親自去征服、去鎮壓。

可他要的不是那種小勝,而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

至於敵人是誰根本無所謂,他心高氣傲的只想打到世界盡頭,成為第二個征服者。

他渴望戰爭和勝利,跋山涉水找過女巫。

那時女巫卻告訴他,人族局勢不能由他胡來,曾經的宮廷女巫許諾會有那一天,但肯定不是現在。

他憎恨他的時代,通過暴飲暴食來發洩鬱氣,瘋狂滿足物慾,根本不在乎他的武藝漸漸荒廢。

如今機會來了,女巫被逼到絕路,終於肯動手了。

可他又很蒼老了,過於肥胖,反應遲緩,體內的血液也不再熾熱,他如何去配合她們?

他的視力越來越差,他年輕時能射裂三百米外的岩石,現在身體像是一座肉山,五百斤的體重,站都站不起來,更遑論拉動弓弦。

伊赫學士不語,他將視線轉移到篝火上的殘骸時,驚疑道:“這封信?”

能將信件送達他老爺手中的人不多,而那些人來信時他都得知曉,無非是那幾位大地王者和別的公爵,亦或者自由城邦的大商人。

但這種信件通常會保存起來。

“羅曼的信,賽思寫的。”他緩和下來。

“哦,我想起來了,賽思跟著羅曼遠行了,難怪這些天沒見過他給別人上禮儀課了。”

“我讓他寫信,可他什麼都沒做,所以我暗中囑咐了賽思,讓他把所有事都告訴我,賽思很忠心,羅曼是逆子!”

伊赫很少見他對一件事這樣上心,他連朝政大事都不在乎,只好道:“您把他趕到荒郊野嶺,有些怨言也正常。”

他聞言強調道:“是他自願的,他是裂甲家最優秀的孩子。”

“老爺,算我求您了!我求您別對他人也這樣說,尤其是蓋爾大人,他才是您的長子,夫人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伊赫學士誠惶誠恐,見到御廚離得較遠,聽不到這裡的話,才算放心。

“我還沒死呢。”

可您總有讓位的那天。伊赫學士心想,他有時都為他的繼承人感到悲涼。

但以蓋爾大人的眼界,他應當不會認為私生子能帶來什麼威脅。

蓋爾大人是正統,在未來某一刻,所有姓裂甲的人都得要輔佐他,否則就會失去姓氏帶來的正當性。

“我得告訴你,我清楚蓋爾在想些什麼,但我可從不知道那個小子在想些什麼,我注意到他的時候,他都十歲了,他的母親生下他就死了,而我忽視了他十年,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長起來的。”

“您不該把他和蓋爾大人相提並論。”伊赫再度提醒道。

“他是他,蓋爾是蓋爾。如果他有想法的話,就不會遠走,而是會在我面前獻殷勤、秀表現,說不準這樣我就會答應把他也列做繼承人——給他一大片土地。但他沒有,因為他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的位置。”

在他眾多的子嗣中,那孩子是天生神童,世所罕見,無論學什麼東西都能迅速理解並掌握,也是唯一一個敢站在他面前,說出那番讓別人驚悚駭然、讓他聽起來有些哀傷的話的人。

猛虎該出籠了,讓我離開吧,我給你帶來一個新的時代——如果,你能活到那個時候,應該就能見到……

他去哪裡根本無所謂。

他只想逃出藩籬。

在裂甲領,受制太多,得到規則和秩序的廕庇,將來就得為這份規則和秩序效力,否則會被反噬。

所以他寧可成為一位流浪騎士,從頭髮展。

至於方法那就太多了,可以落草為寇,可以成為傭兵,要麼是參加比武大會,從底層開始發跡,不消兩年就能帶出來一批肯聽他指揮的可用之兵。

這個時代有了兵就有了一切,接受僱用,四處征戰,待到時機成熟就能鳩佔鵲巢,站穩腳跟。

有膽魄和智慧的人在生存概率方面遠高於常人。

而有些智勇雙全的人更是天生王者。

他特意將那片地理絕佳的河谷冊封給了他,那件事本來是一個秘密的。

伊赫學士不知道這些事,羅曼在大公領很低調,私生子有太多,有些私生子有子嗣後,也會被送到這裡來接受教育。

他只得道:“您多慮了。”

他向他保證,“沒人能無視您的位置,也沒有孩子會輕蔑他的父母。”

“莪愛他們,我愛我的孩子,我嬌慣他們,無論男女,他們是我血脈的延續。我曾經不能做的事情,就得寄託在他們身上,這是對後代的期望,也是先祖對我的期望,因為裂甲家的家訓是……披荊斬棘。”

他說到後面,驀地一嘆。

他是個不合格的裂甲大公,失去了披荊斬棘的能力和資格。

如果是年輕時的他、如果是年輕時的他……

他沒由來的感到悲傷和暴躁,望著他肥胖的手掌,也會萌生出陣陣絕望。

他希望他是羅曼,朝氣蓬勃,精力充沛,就像賽思的信裡說的那樣,無論做任何事都是親力親為。

但實際上他是蓋爾,生活在時代的陰影裡。前半段的人生充滿輝煌和榮耀,而後半段的人生卻是灰暗且失敗的。

他的心總是有種疲憊,總是習慣性的逃避一切,前所未有的消極。

“老爺,我要告訴您的事情不止來自挽冬,還有高原和冰島的消息,高原之王第三次求援,言稱蠻族兵臨城下;而冰島之王的最新消息是海盜們準備在今年舉辦海盜大會;一些和您交好的商人反饋最近路途的強盜越來越多了……”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他們要做什麼就讓他們做,搶!砸!燒!殺!讓他們去做好了,這些小事有什麼可講的,我年輕時什麼都做不了,現在你又想讓我做什麼?”

他蒼老的語氣帶著憤怒和虛弱,就彷彿一個人躺久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伊赫學士欲言又止。

他總是這樣,每次和他談論正事時就會發些沒理由的脾氣,不管是封臣間的事情,還是王國層面的事情。

這些話題就像是引線,連接著炸藥桶,一點就炸。

若是不點的話,那他們這些謀臣又該做些什麼呢?

伊赫學士忽然有些羨慕賽思,跟著一位年輕的領主應該要好很多。

“那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睿智的學士欠身告退。

他知道僭越的後果,莫亞家族的人至今都在品嚐苦果。

……

這裡是裂甲領最恢宏、最堅固的城堡。

以先祖的勇武冠名,赤龍城堡屹立一百多年。

它高大且完整無缺,自建成後,從沒遭到過任何一次戰火的洗禮。

裂甲大弓的旗幟插在這座城堡上也飄揚了同樣的歲月。

裂甲的先祖能徒手拉開屠龍的大弓,和那位征服者一併征服了這片大地。

降服紛亂諸國、平定蠻族之禍、殺到冰海盡頭,是名副其實的傳說人物。

裂甲大公見到伊赫學士的背影消失在常青藤下的走廊中。

他眼神黯然,怔怔的注視著那隻乳豬,那美味表皮肥膩香甜,讓他恨不得大快朵頤,但吃下肚後又覺得噁心。

一定是這些東西腐蝕了他的意志和身體。

他感到痛苦,一種來自於身心的痛苦,他憎恨一切,可最憎恨的卻是他身為人類的侷限性。

他費力的仰頭望去。

許是注視篝火太久,他那赤紅渾濁的眸子也沾染上了篝火的餘燼。

透過翠綠的葡萄葉間的縫隙,他模糊的視界裡隱約出現了那張獵獵作響的裂甲大旗,那面繡有赤紅大弓的旗幟彷彿也在被他眼眸裡的餘燼所灼燒……

這片靜謐的庭院傳來一聲沉重嘆息,久久沒有散去。

“披荊斬棘……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