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蘿為枝 作品

我不信命

若他今日不歸還玉簡,被活活打死,也沒人為他說話。

湛雲葳覺察到什麼,發現阿蘅也在望著那少年。

不過眼裡並非害怕,而是冰冷又自嘲的神情。

阿蘅回過頭,厭煩地不去看那地上蜷縮著的少年,冷淡道:“你不是還有事嗎?不過小事,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湛雲葳沒理阿蘅的話。

她捏了捏阿蘅的臉,難得有些生氣,嚴肅道:“別亂說。”

人命從來不該是小事。

越之恆從沒想過,會在湛雲葳的夢中,遇見年少的自己。

他記得,那是一個和煦溫暖的春日,仙山上下在給越家的小姐越懷樂慶生。

就連僕從都拿到了靈石福袋,唯有後山的禁地,那個破敗的院子裡,今日連吃剩的冷飯都忘記了送來。

啞女從清晨開始,身體再次出現了異樣,軀體抽搐,背部突出,像是肉瘤,又像是尖銳到衝出皮囊的骨頭。

她痛苦不堪,哀求著越之恆殺了她。

不是不想活下去,可最早那個原本是他們“祖父”的人,早就告訴過他們:生來邪祟之子,便是這樣的結局。

沒有哪個邪祟之子能活得久,縱然他們不會入邪,可他們本身就是邪氣本體,往往不到及冠之年便會夭折。

越家老爺子冷冷看著他們:這就是命,你們得學會認。

那日,溫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如此冰冷,兩個還未徹底長成、看上去分外瘦弱的半大孩子,像繁華錦繡中的怪物。

少年手裡拿著屋裡唯一一把柴刀,對著親姐姐。

越之恆砍下去之前,聽見仙山另一頭的歡聲笑語。入眼是荒涼的院子,記憶裡是不知多少年被關在陣法中的日日夜夜。

啞女的結局,亦是他的結局。

可什麼才是命,親人不認、親孃不要是命?被圈禁著像個畜生般長大是命,還是砍死自己親姊是命!

他推開啞女,手裡的刀,砍向了結界。

他從齊暘仙山一路跑到山下城中,不知道世間誰才能救山上的啞女,誰又願意救啞女。

哪怕不用救那可憐的少女,只是給她一塊糖餅吃也好。

阿姊長這麼大,從生到死,最出格的願望,只是想吃一塊糖餅。

可越之恆身上全是破壞陣法的傷,他一身鮮血,跪在糖餅鋪子門口,老闆晦氣地伸手趕他:“快滾快滾,小叫花,別攔著我做生意。”

他被推在地上,聽見行人們說,今日仙山派發玉簡,雖然人人只有一塊,但對於體內有邪氣的人,能延長數十年壽命。

越之恆望著自己被踩進塵埃的手,沒有再祈求那塊糖餅,轉而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柴刀。

縱然他們是邪氣本體,可若一塊不夠,那五塊、十塊玉簡呢,能不能也讓啞女活夠凡人短短的一生。

他知道自己沒法從仙門那裡取走玉簡,只能伺機望著那些百姓。

這一年,他不識字,沒有念過一天書,亦沒有人教過他,何為“君子之道”、何為“禮義廉恥”。

齊暘郡春花爛漫,僻靜小巷中,湛雲葳撥開毆打少年的百姓。

她強行抽出他手中的玉簡,還給百姓們。

“既然已經拿回靈簡,就別再要他的命了,仙門會懲罰他。”

靈衛上前將他關了起來,問面前的少女御靈師如何懲處他。

湛雲葳想了想:“按齊暘郡的規矩來,搶幾個包子,如何懲處?”

“打板子。”

少女彎起明眸:“行,那就打他三下板子。”

她撿起地上的枝條,在地上少年的掌心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三下。

旋即蹲下去,問他:“你為什麼偷東西?”

少年閉上眼,心中只剩絕望。

湛雲葳其實已經猜到,不偷吃的,不偷穿的,只偷玉簡。人如果活得下去,誰會命都不要搶奪這樣的東西?

她身上沒有玉簡,卻有一塊兒時第一次練習御靈術時,父親贈她的平安玉。

裡面積年累月被她用來練習製作滌魂玉簡,攢了不少御靈術法,還刻了幼時啟蒙的書籍。

送出去幼時最珍愛的禮物,她難免有些捨不得,但還是掰開的少年緊握的拳頭,說:“你想救誰就去救吧,是這世道不好,想活下去並沒有錯。”

一旁的阿蘅眼皮子抬了抬,眸色淡淡,看著地上的狼狽的人。

就像記憶裡那樣,他聽見自己說:“那你呢,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的命你收嗎?”

湛雲葳看著他淺墨色的眼睛,愣了愣,良久才說:“不要你的命,每個人的命都是很珍貴的。”

“不過卻有要你做的事。”她說,“你答應我,得學會這平安玉中的道理,活下去,知書文,識禮儀,如果以後當了靈脩,盡力造福百姓。”

他一言不發,從地上爬起來,轉身離去。

阿蘅沉沉望著那少年的背影,他想,如果湛雲葳知道這是誰,知道她放走的這人,將來是百姓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奸佞,會是什麼表情?

越之恆眉眼冷淡。

知書文,識禮儀啊……

多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