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偏我來時不逢春(16)【捉蟲】

蘭山君手裡拿著餅,低垂眸眼,好似不太在意一般問起,“你知道不知道一種刑罰——”

她一出聲,手就不由自主的顫了顫。

她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這種刑罰很特別,它是把人關進一個小屋子裡,整日裡不見天光。”

她這幾日一直在想老和尚跟她被關的聯繫。那就要牽扯到十六年前了。

她想,就算是老和尚所有的話都說謊了,但他是十六年前到的淮陵,這總不會錯。

十六年前,也就是元狩三十二年,是一個節點。

可她不能直接問十六年前的事情。鬱清梧本就心裡對老和尚的事情有疑問,她若是這般問,他肯定能想到。

她也不能大肆去查這件事情,她摸不透後頭有什麼人看著自己。

她怕打草驚蛇。

她想了一夜,終於在天明看見天光的時候,想到了可以去查的東西。

——折磨她的這種法子其實也很特別。

她眼神看向更遠白雪茫茫處,輕聲道:“黑漆漆的屋子裡,沒有人跟你說話,也不會有人與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裡頭,便沒了尊嚴。”

“但他們會給你飯。縱然是冷菜餿飯。有了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艱難些,猶如垂死掙扎的困獸。”

她心裡如針扎一般痛起來,她的頭低得更下,她將白餅放進嘴巴里咬一口,哽咽聲就成了含糊不清,她輕聲問,“這是我在一本書裡面看見的,但我記不得出處,記不得名字,記不得哪些人會用這種刑罰去……去關一個人。”

鬱清梧詫異的看著她。

但一想她可能是隨口找了個問題拋給自己做謝禮,倒是也沒有想太多。只是越發感激她,道:“我一定為姑娘查出來。”

他對蘭姑娘實在是感激不盡,從一開始的素味平生到現在可以坐下來說幾句話,其實也不過是幾天。但她的恩情,他卻是要還許久許久了。

他鄭重的道,“以後姑娘但有差遣,鬱某定然不會推脫。”

他真心實意的道謝,蘭山君卻突然生出了幾分利用的心思。她上輩子不曾注意過朝堂之事,這輩子也不知曉怎麼才能探尋裡面的內幕。

但她知道,鬱清梧在未來的十年裡,卻也叱吒風雲過一段日子。

有時候很奇怪,明明他上輩子那般有名,但她卻沒怎麼聽聞,直到後頭他跟鄔慶川分崩離析,拔刀相向,他的名聲一夜之間才呼嘯一般捲到了她的跟前。

貪權謀利,背叛師恩,都是汙名。

於是,生出利用這樣的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尤其是當著蘇行舟的棺木,她又心懷愧疚。她便沒有立刻答這句話,而是說,“等以後……我若是有事情,就找你幫忙。”

鬱清梧認真點點頭。

今日風雪雖然不大,但站了這麼久,他的身上早已經堆上了一身的積雪。他一點頭,頭上的積雪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蘭山君便道:“你還是進來吧,這種時候,別把自己凍病了。”

鬱清梧猶豫一瞬,還是進了廊內,只是離得稍遠一些。

兩人半晌無語,蘭山君便問了一句,“蘇公子的事情……怎麼說?”

鬱清梧的眉眼便又低沉下去。

他這般模樣,蘭山君根本不用他說,就知道此事沒有結果了。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胳膊哪裡擰得過大腿。現在的鬱清梧,才剛剛開始踏入洛陽,遠沒有後面的權勢,鄔閣老說什麼,他就得聽什麼。

她只能安慰道:“慢慢來吧。”

這應該是往後一生中最後稚嫩的時候。

鬱清梧便發現自己很喜歡蘭山君的安慰。她說話總是不急不緩,不浮不躁,讓他本來藏滿了戾氣的心平靜了些。

他也拿了個白餅咬一口,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

兩人默默吃完一個餅,風雪還沒有停的意思,蘭山君沉默良久,還是試探性的道:“你是鄔先生的弟子,你可以讓鄔先生去幫你查……”

她道:“我聽人說,鄔先生待你如親子——”

鬱清梧的神色更加複雜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對於如同父親一般的先生來說,他此時質疑先生一句都是不對的。但先生壓下阿兄這件事情,又讓他察覺到了先生跟以前的不同。

重回洛陽一年後,先生好像變了。

從前跟他說的志向,天下,百姓,都不再出現在他的嘴裡,先生讓他做的事情,也與從前開始不同。

他陷入自己的思緒裡,神情逐漸迷茫起來。

蘭山君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逼問,只是靜靜的站著。

這必然是一段痛苦難熬的日子。

她懂。

廊外,大雪磅礴。

她站了一會,突然跟鬱清梧道:“我家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場大雪。我來洛陽之前住在驛站裡,碰巧,也下了一場雪。”

她說,“我當時就想,會不會是我師父來看我了。”

鬱清梧方才滿含戾氣的心聽見這句話,因著她話裡面的眷念,驀然之間戾氣竟然消散了一些。他隨著她看向漫天風雪中,突然問道:“蘭姑娘。”

蘭山君:“嗯?”

鬱清梧:“我總覺得……姑娘之前應該是認識我的。”

他問,“我們之前見過嗎?”

蘭山君愣了愣,而後搖頭,“不曾見過。”

不算見過。

他斷頭的時候,不曾看見過她。

她看札記的時候,也不曾真的見過他。

她說:“驛站裡,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鬱清梧笑了笑,“這樣啊……我還以為,姑娘與我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