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51 章 冰山高處萬里銀(6)

 鄔慶川閉口不言。

 齊王便感慨道:“咱們這位好陛下啊……我若是還能捨得下臉面去做個體麵人,他就該對我更不放心了。到那時候,就砍的不是我身邊的人,而是我了。”

 鄔慶川聞言抬頭,終於明白過來。

 於是便也明白齊王確實是不會去祭拜蘇懷仁了。

 那他要去嗎?

 他若是不去,怕是在國子監一群人裡威望不再。

 齊王就看他臉色變來變去,搖搖頭,直言道:“鄔慶川,你不如段伯顏多矣。”

 頓了頓又道:“也不如你那個學生。”

 這般的人,若是從前放在自己跟前,他都不願意用。還是父皇有意讓他用,他才勉為其難接受了。

 他說得直白,鄔慶川臉上掛不住,蹭的一聲站起來,“那就請您看看,我到底有沒有用。”

 他神色不快的走了,齊王世子從後頭走過來,擔心的道:“咱們手上本就缺人手,再讓他離心,怕是做什麼都束手束腳。”

 齊王卻擺擺手,“你記住,鄔慶川這個人,只認利益,你只要給足了誘餌,他就能上鉤。”

 這樣的人,不足為懼。

 他懼怕的,永遠只有宮裡那一位。

 齊王世子見他不說話了,便問道:“父親……接下來咱們應該怎麼辦?”

 齊王:“你覺得呢?”

 齊王世子:“沉寂幾年?陛下明顯是忌憚您了。”

 齊王卻搖頭,“不用。”

 他道:“斷了我兩條臂膀,也該安他的心了。但我卻不能讓太孫騎在我的頭上去。”

 齊王世子心裡酸楚,“父親預備怎麼對付大哥哥?”

 他之前還總是想著跟大哥哥和和氣氣的爭,但這兩次,大哥哥卻不曾對齊王府手下留情。

 齊王世子心裡也是恨他不留情面的。他毀掉的兩個人裡,都是自己的親人,於他們是痛快了,但於自己,卻是失親之痛。

 他深吸一口氣,“有什麼是需要兒子去做的嗎?”

 齊王搖搖頭,“暫時

沒有你的事情。”

 他道:“對付太孫,只有一招就夠了。”

 齊王世子屏住呼吸,“哪一招?”

 齊王便笑起了一句,“你以為,太孫心裡不怨恨陛下嗎?”

 當年先太子去世的時候,他也快十歲了。

 十歲的年紀,早已經記事,也早已啟蒙。

 所以陛下才關了太孫那麼久,生怕他恨自己,生怕他學了先太子的東西。直到將太孫關成了一隻老老實實的籠中鳥,陛下才放心。

 從元狩三十一年開始到元狩四十五年,這十幾年光陰裡,他真的不恨嗎?

 而人心,一旦有恨,便經不起試探。太孫跟陛下,看著好像和睦,其實一擊就碎。

 他打開鳥籠,在鸚鵡飛出來之前,一把扭住了它的脖子,笑著道:“元娘這個孩子,一直陪在太孫身邊,已有二十餘年了吧?”

 ——

 蘇老大人下葬之後,蘇合香就離開了洛陽。蘇家的門,是蘭山君和鬱清梧去鎖的。

 鎖落下了,這個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被打開。

 蘭山君看著那把鎖很久很久才轉身離開。

 他們回家後,錢媽媽給他們用艾葉燒了水泡澡,嘆氣道:“蘇姑娘那麼小一個孩子,怎麼敢上路的?路上碰見了歹人怎麼辦?”

 蘭山君:“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去求了祝大人,為她請了一個會武功的姑娘同行。”

 錢媽媽這才放心些。她說,“總是死人,一點也不吉利,還是要去拜拜才好。等你們空下來,咱們就去白馬寺。”

 蘭山君嗯了一聲,“好啊。”

 她也想去看看老和尚了。

 晚間,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覺,翻個身輕聲問,“鬱清梧?”

 鬱清梧也沒有睡。

 他馬上坐起來,“山君,怎麼了?”

 蘭山君聲音若隱若現:“我師父……也曾像蘇老大人這般嗎?”

 鬱清梧聽不仔細,便起身挨著隔斷裡間外間的月拱門處坐著,溫和道:“是這般的。”

 蘭山君失言了許久才道:“我今日想到了一件事情。”

 鬱清梧輕柔問:“什麼事情?”

 于山君,他總是愧疚的,尤其是蘇老大人的事情後,他愧疚到說話大一點都會自責。

 他給山君帶去了太多麻煩。

 蘭山君便下床,提著那盞鍾馗除妖青瓷燈走到了他的身邊。她坐在裡屋的月拱門處,與他只有一臂之隔。

 上頭的珠簾搖搖晃晃,在籠燈之下散亂出一根根折起來的長條。有幾根晃盪在鬱清梧的手上,將他的手四分五裂隔開,像極了他此刻的心。

 蘭山君就道:“我在想,我從前竟然從不曾想過,朝廷是有問題的。”

 她出身微末,一點一點走到現在,所想要的,不過是吃飽喝足。

 她也曾見過死人堆。

 “我們那裡,一年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冬日裡餓死一些,夏日裡熱死一些,但老天保佑,沒有乾旱和洪災,沒有把一個鎮子上的人都殺死。”

 “再就是病。一旦有病,便誰也不會治。活著是老天開恩,死了就是命。”

 老和尚就是這樣死的。

 他是病逝的。

 “若是我當年有銀子,他其實不會死。”

 但死了,也不會怨恨朝廷。只怨恨自己沒有存銀。

 她也曾看過養馬的人家賣兒賣女最後終究死絕了的。

 “那戶人家就在山腳下,一家子勤懇,終於買了一畝地。但買了之後,那一年朝廷分養馬的人,就分到他家了。他不願意養,衙役就要收他的田不准他種。明明是他買的,卻依舊不行。於是不得不養。”

 “可他不曾養過馬,第一年小馬駒生出來就死了。便賣了一個女兒去買馬賠。第二年小馬駒又死了,他便又賣了一個女兒。為了學養馬,第三年便賣了一個兒子後親自去拜師,但那年起了馬瘟,連母馬也死了。家裡已經沒有吃食,畢竟為了養馬,他把田也賣了出去,最後沒辦法了,吃了那匹有瘟病的母馬,而後家裡死絕了。”

 她喃喃道:“你們所說的馬政嚴苛,我其實是看見了的。但是……”

 “我從前不曾想過,這個有問題,還能改。”

 人命,並不值錢。

 但是現在,她知道有一群人,也曾經為了讓他們值錢而豁出去命過。

 在那一刻,老和尚,蘇

老大人……等等,這些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跟百姓同樣的位置上,願意被奪去生命。

 蘭山君不知道該怎麼去訴說此刻的心情。

 但卻能從千絲萬縷思緒裡面,分辨出一星半點。

 她看著鬱清梧道:“也許是從看見蘇老大人的屍體被抬著從皇宮裡出不清,但鬱清梧,我從最開始敬佩你的為人,相信你的品行,及至現在……我好像變成了……對你想要做的事情,更能理解了。”

 “我不知道愛世人三個字,究竟是怎麼寫的,但是我知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因著容易寫,便不過在須臾之間寫成,又只要在筆毛往下按之時,一點暈墨就能將這個人字抹殺掉。”

 “我現在更加明白,你在做一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要將這一撇一捺刻在石碑上,讓人難以一筆抹除的事。”

 她笑起來:“鬱清梧,你,很好。”

 蘭山君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喚作《書洛陽名園記後》。裡頭有一句話: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王朝滅而共亡。

 當年她看著不懂,如今卻懂了。

 她道:“若說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場大火,由著戰火焚燒了洛陽的一切。那你——就是這場大火的餘燼。”

 鬱清梧眼眸越發柔和。

 山君總能說到他的心裡去。

 他想,他確實如同那一場大火後的餘燼。他贏了,不負當年他們的煙火焚燎,他輸了,便求山君把自己的骨灰供奉在他們的牌位前,便也不負此生了。

 他只是會愧對山君。當時貪念,今生也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他正要抬頭跟她說上幾句愧對的話,卻見她臉上突然帶著一種讓人動容的笑意,道:“可我也是那場大火後,死裡逃生之人養大的啊……”

 她笑了笑:“我若說,我可能也會寫愛世人三個字,鬱清梧,你信嗎?”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她再窺過去,窺己身,便發現自己的生死,早已經被裹挾在洛陽的興盛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山君:你信不信。

 清梧:愛!

 ps:因為查資料時間越來越長,我把時間改成晚上十一點半更新了昂。

 今天少了半更,明天補上。感謝在2024-07-0523:56:41~2024-07-0623:30: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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