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75 章 點天光(1)

 鄔慶川卻突然笑起來:“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是必死無疑的,你也算是報仇了,那其中過程,知曉不知曉,又有什麼干係呢?”

 鬱清梧聞言,神色陰沉下去:“有何干系?”

 他一把抓住柵欄,壓抑著怒意:“干係就是,一個人活生生被殺,他自己,他的親人,都有權利知道他是如何沒命的!”

 於鄔慶川不重要的事,卻是他日日夜夜的夢魘。

 有時在他的夢裡,阿兄是被人推進河裡,掙扎著求生卻沒有人救。有時又是被人先捂著嘴巴窒息而亡,死後拋屍。

 他揣測其中細節,於噩夢裡演繹了千千萬萬遍不同的兇殺,直到現在,還無法解脫。

 這是他此生無法治癒的隱疾。

 他眼中戾氣翻湧,“鄔慶川,我真恨你,也恨我自己,恨我當初拜你為師,從不疑你。”

 鄔慶川默然一會,而後笑了笑,“這樣啊……這就是你還願意來找我的緣由吧。”

 他淡淡道:“你如果一定要聽,我就告訴你。”

 “三年前,也就是元狩四十七年冬……”

 “我記得,好像是臘月初八,正好喝臘八粥,我便留你在家裡住。行舟本沒有來,但你久久沒回鬱宅,他便來找你,我讓他也留下跟你一塊住,他答應了——我當時就知道,他來尋你肯定是藉口,應該是想從我這裡拿走什麼東西。”

 “果然到了晚間,他偷偷摸摸去了小書房。”

 鄔慶川:“你也知道,大書房是我放文書的地方,一直有人把守著,但小書房卻是你們平日裡看書寫文章的地方,容易進去。”

 “我讓人盯著他,心想,小書房能有什麼東西讓他去拿……我當時也很好奇,便沒有阻止。”

 他頓了頓,而後感慨道:“等他把東西拿出來,我才發現,他拿的是一首我之前做的詩。”

 鬱清梧緊皺眉頭,“什麼詩?”

 鄔慶川笑起來,“一首聽起來像反詩的詩……這個孩子,還挺聰明的,知道咱們這位陛下最恨什麼。”

 鬱清梧:“我以為,阿兄是拿到了你跟博遠侯私販茶葉的證據才會被滅口。”

 鄔慶川就嗤然一笑,“你後來把私販茶葉的事情鬧得那般沸沸揚揚,博遠侯都死了,我可曾有事?”

 鬱清梧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鄔慶川:“行舟恨我不管瑩瑩的死,反而跟博遠侯相交,我能理解。他恨博遠侯,想要把博遠侯府扳倒,我也能理解。所以他查到了我和博遠侯來往,想要把這件事情捅出去,我可以摁住他,卻沒有殺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想要拿到那首我在蜀州做的詩。”

 他當時醉酒做的詩,當然是有一些憤恨的。

 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鄔慶川說到這裡厲聲道:“我比你們誰都知道,一個昏字,便能讓這個世道永不翻身。你我之力,全然徒勞,只有大夏朝換個姓才能重新開始!”

 他的話一句比一句理直氣壯:“難道我這個念頭不對嗎?難道我寫的詩不對嗎?”

 鬱清梧說不出不對兩個字。

 鄔慶川便譏諷道:“可他卻想拿了這首詩來威脅我幫他對付博遠侯——他也配。”

 鬱清梧氣息越來越重,手死死的握住柵欄,咬牙切齒:“他也配?他為什麼不配?”

 “他信你,敬你,重你,在得知你跟博遠侯私販茶葉後,也沒有把瑩瑩的死怪罪遷怒在你的身上,最後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才想拿了那首詩威脅你——可他威脅你了嗎?他要是威脅你,就不是這個做法了,就不會讓你奪了他的性命!”

 鬱清梧重重的拍打柵欄:“他是在顧忌,是在撕拉自己的血肉,一邊是瑩瑩,一邊是你和我——他最後在你叫人把我喊走之前,什麼也沒有說!”

 鄔慶川眸眼複雜,最後閉眼,“於他,我確實有罪。”

 “元狩四十七年臘月初十,他去了你的府宅,我很害怕,我怕他會把博遠侯府的事情告訴你,所以我選擇先下手為強,讓他去茶館等我……你不是在揣摩其中細節嗎?我來告訴你吧,到茶館之後,我跟他明言我必須要走這條路,但他卻如同你現在這般,對我譏諷,嘲弄,我都沒有生氣,我還給他機會,想讓他為我所用。”

 “但這個孩子啊,實在是太倔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先騙他喝下了藥的茶,再用茶館裡的枕頭將他捂得沒了氣,讓人連夜丟進了河裡。不過,聽人說,他當時還沒有死透,他還在河水之中掙扎過。”

 鬱清梧的手一點一點縮緊,眼眶越來越紅。

 鄔慶川深吸一口氣:“後來……你跪著求我找人,我多高興,真是上天助我。這樣就可以善尾了,無論查到什麼,我都不會告訴你,還會徹底抹除痕跡……如此,你就什麼都查不到了。”

 他說到這裡嘆息起來,“可惜啊,你還是疑心上了我,你要是不疑心我該多好。清梧,我是真心實意把你當兒子養的,我殺他,也是不願意讓他成為你我之間的阻礙。不然,你我父子,聯手起來,把這洛陽鬧得天翻地覆又能怎麼樣呢?”

 鬱清梧卻在他話音落下之後,一巴掌拍在柵欄上,恨聲道:“收起你的嘴臉——幸而你這一輩無妻無子,否則,也會落得一個妻離子散!”

 鄔慶川卻被最後四個字激怒了,冷笑連連,怒聲道:“我這輩子對不起別人,難道還對不起你嗎?”

 他掙扎著向前,帶動著鎖鏈不斷髮出刺耳的響聲:“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鬱清梧,你這個背叛師恩,不忠不孝的東西,有何臉面說我?”

 鬱清梧卻開始平靜下來,而後輕輕道了一句:“你若為父,虎毒不食子,畜生不如。你若為師,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你不配。”

 他站起來,因知曉了阿兄去世的真相,便不願意再跟他掰扯這些。

 但鄔慶川見他要走,卻又激動起來,大聲道:“你與我,又有什麼不一樣呢?不過是道貌岸然之輩,你若是有初心,該去敲聞天鼓,該去死在蜀州的百姓鳴冤——”

 鬱清梧沒有被激,而是搖頭,道:“鄔慶川,你我唯一相同的,便是鄔和鬱兩字,都長一雙耳朵。”

 “可你的耳朵,猶如心一般,是烏色的,是虛無的——你一直自欺欺人,以為自己耳聽八方,耳聰目明,其實從回洛陽開始,你就已經是掩耳盜鈴。”

 鄔,烏,無。

 倒是鄔慶川的一生寫照。

 他道:“我臨來之前,錢媽媽讓我給你捎一句話。”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鄔慶川喃喃咀嚼,“……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他眼眶紅潤起來,“鬱清梧,你到底圖什麼啊。”

 “阿兄教我這句話,阿兄死在了奪嫡之戰。”

 “先太子和段伯顏教我這句話,他們也死在了奪嫡之爭。”

 “如今,我不願意死,又有何錯之有。”

 他拍地哀聲道:“何錯之有啊!”

 鬱清梧沒有再回他的話,只轉身朝著牢外走去。

 鄔慶川眼見他越走越遠,這輩子,眼見就再不相認,突然掙扎起來,朝著牢門跑去,卻又被鎖鏈絆倒,倒在地上,他艱難抬起頭,大聲道:“清梧——那個姑娘,山君……”

 鬱清梧腳步一頓,回首看他。

 鄔慶川想起當年段伯顏對他的好,哭道:“當初,我去蜀州,也是為了段伯顏。我後來留在斷蒼山,是聽聞斷字,之前是段,我才留的。”

 “我是真的,真心實意過的。”

 鬱清梧:“好。”

 鄔慶川喃喃道:“你告訴她——告訴她……我,我……”

 “我也曾,且喜淮山來故人。”

 元狩五十年八月十八,鄔慶川病死於牢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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