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九章 七分人三分鬼

  沒有桌子,酒菜只好就地擺上。

  酒是摻水的濁酒,在碗中似稀泥湯;菜好一些,滿滿一大盤雞零鴨碎,拿沸水草草燙過一遍,往外滲著血絲。

  李長安沒啥食慾,且滿肚子疑問。

  方才他與眾鬼閒聊,得知當初和尚超度他們時,只覺融入一道溫暖的白光,意識也漸漸陷入混沌,可轉眼清醒後,發覺自個兒已經到了餘杭城外,作了一陣子孤魂野鬼,才被黃尾一個一個都找回來。

  法嚴佛法精深,不應出此紕漏,所以李長安第一反應便是:

  “莫非本地有邪物作祟,隔斷了陰陽?”

  小老頭姓喬,自言是黃尾的老相識,聽了李長安的話,“嗤嗤”笑得鬍子打顫。

  “這位道爺講話好是風趣。邪物?我這本地老鬼是沒聽說的,但陰陽隔絕好幾百年前就開始了,落在本地的死鬼是一律下不到陰曹的。”

  “幾百年?”道士不信,“陰陽斷絕,鬼魅豈不氾濫成災?”

  小老頭笑著撿了塊雞脖子啃,旁邊黃尾接過話:

  “道長可否聽過一句話?”

  “什麼?”

  黃尾沒有急著作答。

  他推開牆上小窗。

  窗外,餘杭城敲響了最後一聲晚鐘,天邊也墜下最後一絲殘照。

  白晝已盡。

  李長安手裡啃了半截的雞爪子忽的穿過手掌落在地上,沾了一圈雞毛。店內不許點燈,但道士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它在慢慢縮回自個兒身上。

  門口的位置屬於一個婦人,老而乾癟,鼾聲卻是滿院子最響的。而此時,她的鼾聲裡卻多了別的音調,扭頭細看,隨著鼾聲起落,她張開嘴不斷吞吐著三尺長舌。

  東邊牆根下的漢子手腳太長,之前不得不縮成一團,躺得憋屈,而今摘下了腦袋放在肚臍,騰出了空間,雙腿終於能舒展開來。

  西邊躺著的住客生得肚皮渾圓,尤招蒼蠅喜愛,身邊蠅群翔集,擾得周遭不勝其煩。如今,天光墜盡,顯出厲相。胸腹間豁開大口,肝腸脾胃隱隱可見。他便用雞毛將豁口塞嚴實,蠅群尋不著腐腸爛肝,漸漸散去。

  就連喬老頭,乾瘦的身體也突兀膨脹開,勒得衣裳幾要裂開,他解開腰帶,水腫得發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來。

  這雞毛店草棚子裡住著的,原來全是鬼。

  黃尾的聲音幽幽響起:

  “餘杭城裡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李長安把雞爪子撿回來,捻去雞毛,塞回嘴裡。

  皺著眉頭,嘎吱嚼了好一陣。

  “我聽聞餘杭城內有十萬戶人家,以一戶五口計算,便有五十萬口,再加上隱戶、流民、僕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萬人,照你的說法,這餘杭城內豈不是有三十萬只鬼?!”

  黃尾抓了把毛臉:“這倒是沒人數過,不過參差不離。”

  “三十萬鬼滯留陽間,與人混居,豈不會擾亂陰……”

  李長安啞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餘杭超乎尋常的崇鬼風氣——本地的陰陽秩序早就亂成一團了!

  “餘杭的城隍?”

  “城隍?”喬老頭終於啃完了雞脖子,嘿然一笑,“老頭我在餘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爺姓甚名誰。”

  也就是說餘杭城居然沒有城隍!李長安愈加詫異。三十萬只鬼沒有鬼神約束,居然沒出亂子!

  “能出什麼亂子?”喬老頭又撿了根雞脖,“鬼和人都一樣,只有前面有盼頭,誰會想著鬧事?”

  李長安不解:“盼頭?”

  “鬼還能盼啥?”

  喬老頭與黃尾乃至茶棚眾鬼們都齊齊相視一笑。

  “投胎唄!”

  “只要湊齊了輪迴銀,交給了十三家,便能在餘杭地面上投胎,再世為人。”

  “十三家?”

  “就是餘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菩薩神仙最多的寺廟道觀。”

  黃尾越說越亢奮,一對眼珠子在夜裡綠油油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