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九章 十錢神(完)

  有的說,已投入錢塘江,衝進東海,一了百了。

  眾說紛紜,連黃尾這個鬼中百曉生也弄不清楚,只能明確一點。

  人間再無人見過。

  後續之事,活人這邊,錢唐鬼神之事太多,富貴坊人又太窮,沒勾起多少波瀾。

  倒是死人那頭。

  李長安掛名會社—褐衣幫的話事人,同時也是黃尾等寄身邸店的主人家華翁登門造訪。

  “他本是咱們褐衣幫的兄弟,平素為人仗義闊綽,幫眾有生計艱難求上他的,無一不施以援手。在周遭的死人中頗有威望,前段時間被幫裡推舉上去,作了富貴坊的日遊。可惜沒風光多久便倒了黴,接到了‘鬼王貼’。他積蓄不夠,又抹不開臉向別人開口,窘迫之下昏了頭……嘿,好端端一條漢子,罪不至此啊!”

  李長安不置與否,他根本不在乎華翁的話是真是假。

  態度也不加掩飾。

  華翁深深看著他,忽然開口:“老朽不喜爾等。”

  李長安點頭:“我曉得。”

  “不!你不曉得。”華翁道,“先前不喜,是因你與黃尾那混賬為伍。如今不喜,是因我看過你作法之地,知曉你是那江湖任俠之士,刀頭舔血之輩,動輒便要取人性命、壞鬼魂魄。外頭世道如此,無甚可說。但這不是錢唐的規矩!”

  他語氣稍稍放緩。

  “你如今也成了鬼,當曉得,人死尚能做鬼,鬼死便什麼也不剩了。”

  李長安心思一動:“那魙呢?”

  問題換來華翁一聲嗤笑。

  “先前之事,我壓下去了。往後之事,該怎麼做,你自個兒好生思量吧。”

  離去前,他留下了一筆錢,並不多,說是那毛神遺產的折現。如何處理?讓道士自己決定。

  李長安把錢原封不動給了何五妹,於是何五妹便曉得了事情始末。

  …………

  又一個翌日。

  天不亮。

  何五妹拎著何泥鰍挨家挨戶上門致歉。

  具體步驟是這樣的。

  先是道歉:“啪啪”抽何泥鰍幾個竹條炒肉,沒敢多打,二十多家呢,怕不夠揍。

  再是還錢:何泥鰍從小夥伴們手裡“眾籌”了錢款,理由是置辦祭神所需和孝敬十錢老爺。

  最後是賠禮:小娃娃們被鬼附身去碼頭抗包,多少損傷了身子。但沒給錢,窮人家捨不得用;也沒給肉,窮人家捨不得吃。給了固本培元的藥。

  三個步驟一氣呵成後。

  何五妹自去下一戶人家。

  主人家則關起門開始揍自家娃。

  整整大半天,富貴坊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小孩兒哭喊聲。

  何泥鰍挨的竹條最多,但何五妹心腸軟,不捨得下死力,別的小夥伴兒還在“暗自神傷”,他已抹了藥,活蹦亂跳下了床,悄悄溜進了自個兒的秘密基地——慈幼院後院的廢棄廂房。

  廂房早坍塌了,木頭、瓦片這些能用的東西都被撿走,留得四面半朽的牆圍起孟月生長著的草與花。

  何泥鰍尋了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滿腹委屈。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屁股,他曉得自己是活該哩。

  在他想來,不玩“祭神”遊戲,邪祟就不會盯上他們。不在遊戲中搞出那麼多奇怪步驟,邪祟也找不著藉口下手。

  而遊戲是他提議玩兒的,是為了從中搞錢;步驟也是他想出來的,為了搞更多的錢。雖說,他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把斬龍劍藏進了神像裡。出事後,也及時找著了李長安出面解決。

  但錯的就是錯的,活該就是活該。

  他委屈的是錢。

  固本培元的藥不便宜,雖有補償,但何五妹仍貼了一些進去,何泥鰍想還給何五妹。

  可是,還了錢,就沒法子買梳子,買不著梳子,到了祭潮節,五娘髮髻上又該佩戴什麼呢?

  何五妹房中有個闔鎖嚴實的箱子,箱子裡有她的琴和一身行頭,只有出門為人彈琴和一些必要場合,才會動用。

  何泥鰍記事以來,院子一年比一年破,孩子們一年比一年長大,可那身行頭卻從未變過。今年錢唐女子中流行插梳,小泥鰍想給五娘買一把梳子,一把漂亮的玉梳。

  可現在別說玉梳,連木梳子都買不著了。

  他愈想愈傷心,眨眼眼泡就包不住淚花了。

  抽抽涕涕掏出自己藏起來的“積蓄”。

  訝異發現,積蓄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錦盒。

  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後用力把手在衣服上擦乾淨,把盒子捧出來,小心打開。

  潔白的細絹布上,躺著一把頂漂亮的玉梳子。何泥鰍見過它許多次,但沒有一次捱得這麼近,近得可以清晰分辨出梳身上的細碎彩石在陽光下映出的每一種色彩。

  好似把彩虹掰碎了撒在上面。

  他楞楞看了許久,終於“呀”了一聲,連忙支起小腦袋四下張望。

  今日晴朗少霧,陽光溫煦,草木在坍塌的房舍中肆意生長。

  “謝謝鬼阿叔!”

  他大聲說,又稍稍猶豫。

  “我再也不說你是白食神……哎呀!”

  腦殼結結實實捱了一爆慄。

  他一手捂住痛,一手把玉梳緊緊捂住心口。

  笑出了鼻涕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