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三章 醫魂





“終究吃痛不住,自個兒脫出魂魄,當時也不曉得緣由何在,只好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家中。直到某天,我無意對鏡自照……”




他忽而起身,站到屋堂當中,叉手道了聲:“汙了貴眼,請勿見怪。”




而後褪下褲子。




兩人驚詫的目光下,他尾椎骨上竟生著一根黃毛稀疏的短尾巴。




他咧開嘴,似在笑。




“原來我從黃善均變作黃尾啦!”




李長安默然無言,盧醫官卻詫異出聲:




“黃善均?!你是那個‘風流第二不肖第一’的黃善均!”




黃尾再屈身叉手:“風流也好,不肖也罷,都是做人的黃善均,跟做鬼的黃尾有什麼干係呢?醫官何必再提。”




他不願說,盧醫官也不好再追問,只道“後來呢”。




“後來麼,我的妻子因故不得不離去,城中家宅也被債主收走。”




說到這裡,黃尾神色稍不自然。




“我的軀殼也當做屍體扔到了城外飛來山旁的亂葬崗,被我拖了回來,藏在城內的溝渠中。我對這些溝渠熟悉得很,無人能發現,只有些老鼠與野狗過來啃食。老鼠來了,倒成我腹中餐;野狗來了,則與它撕咬。我也曾是一條好獵犬,豈能怕它?”




他挑弄眉眼,好似在說一則笑話。




“唉,可惜終究無濟於事,我守在肉身旁,一日一日看著自個兒漸漸死去,終於生魂變作了死鬼。”




“渾渾噩噩了好些時日,直到遇上了華翁,承蒙他老人家收留,我才找到了新的‘活’法。”




他唏噓幾聲,又連連擺手。




“說多了,說岔了,這些話與今日之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難得正色,以自身為例,作出結語。




“生魂隨畜身而變,再歸人身,魂不適體,如何不痛?”




…………




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直到。




“唉~”




盧醫官喟然一嘆,打破寂靜。




“先前言語多有得罪,黃郎君勿怪。老朽尚有一問。”




黃尾連連躬身。




“哪敢稱郎君,不是折煞小的麼?醫官但問,一定知無不言。”




這番作態讓老醫官不免皺起眉頭:“先前看那女娃魂魄,未見異樣。即便有,魂魄非是血肉,又該如何醫治呢?”




黃尾既已長篇大論,當然早有腹案。




“我變在毛髮,肉眼可觀。阿枳變在膏肓,須得開胸視之。”




“至於醫治之法倒也簡單。”




“換心。”




他如是答道。




…………




黃尾先前說得沒錯。




刨魂視心本就堪稱奇異。




再要用一好心肝換一壞心肝,可不怪悚麼?




“不可!”




盧醫官當場拍了桌子。




“豈可為活一人,而殺一人?”




李長安也要贊同,可轉眼一想,以黃尾的性格,哪裡會主動說這種得罪人的話。略一思索,頓時瞭然。




“倒也未嘗不可。”




在老醫官發作前,李長安趕緊於他解釋,老頭臉色也漸漸放緩,最後撫須一嘆。




“也罷,也罷。醫者父母心,哪兒看著小娃娃活活痛死?”




他起身道了“稍候”,風風火火離開,不多時,又風風火火回來,手裡多了一個竹箱。




打開來。




盡是油布裹好的三稜針、平刃刀、月刃刀、剪子、鑷子、管子、鋸子、斧子等工具。




“老夫少時便已通讀《諸病源候論》、《劉涓子鬼遺方》、《瘍科證治準繩》、《外科正宗》等名家醫書,壯時更是在軍中效力,見慣了諸般瘡癰、金創。要說施針用藥,比城中國手或許不及;但要論斷肢刮腐、開腹接腸,他人卻拍馬難及!”




“咦?!”黃尾熟練擺出震驚,“不想小小富貴坊,竟藏著一位世間少有的外科聖手麼!”




老頭坦然受之,旋即又神情一黯。




“卻有一點。”




“醫官但說。”




他手拂過竹箱,工具依舊銳利,可箱子已多積灰塵。




“我老了。”




…………




阿枳沐浴著晚霞。




虛幻的小臉漸漸凝實,腳下也慢慢長出影子。




不多久,便“活”了過來。




魂魄沃光而生肉。




不管看多少遍,李長安都會為這錢唐獨有的陰陽變化之奇妙讚歎不已。




更別說阿枳了。




小姑娘試圖去踩自個兒的影子。




歡快得很。




“孃親,瞧,我又有影子啦!”




陶娘子慈笑點頭,目光卻透著擔憂,望著李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