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章 歡宴





她隨興而舞,僧袍衣袂飛揚,口中唱著聽不懂的曲調,碧綠的眼眸醉意朦朧。





她本是來自大食的胡姬,被商人賣入中原,輾轉來到錢塘後卻失了依靠,無奈何投入了咸宜庵,撿起了以色娛人的技藝,趁著顏色猶存,求取一份將來在庵內養老的資格。





咸宜庵中的尼姑大多都有同樣的故事。





所以,這曲月下獨舞,雖無絲竹相伴。





卻看得席間女尼們暗自神傷、淚眼婆娑。





看得何五妹輕敲杯盞相和。





看得秀才們如痴如醉,蠢蠢欲動要留下幾篇詩作。





看得李長安……他是個沒情趣的木頭,瞪了半響眼,留下句“身手挺利落”,扭頭和同樣沒看明白的大憨幾個嘀咕起生意經。





藥飲不愁銷路,錢途可見,聊不出什麼花兒來,沒說幾句,話頭便轉到了投胎轉世上頭。





光明的前程總是比沉痛的過去更吸引人,幾隻鬼都被話題招來,暢想自個兒投胎該如何如何。





大憨不急著投胎,他老家還有父母姊妹,靦腆著說希望多多賺錢,託人送回去作個彩禮嫁妝。





其他幾個鄉下漢子要求也不高,託生個下善之家即可,最好是有手藝的,只要有能耐哪裡都能活。





三個秀才想法很統一,希望是中善之家,若是窮苦人家,如何繼續讀書?





輪到了黃尾,這毛廝藉著酒興大喇喇道:“上善下善,不過是香火多寡。既求來世,與其做個幸苦供奉別個的,何不做一個受人供奉的。”





大夥兒笑他:“黃毛郎原來想做黃大仙?”





黃尾佯作慍怒:“去,去,去,狗嘴不吐象牙,哪兒曉得上中下三等人家之上,還有一等秘不外露的善善之家。”





竟住口不談。





大夥曉得他在故意賣關子,但實在好奇得緊,什麼“我說郎君高見”之類的馬屁都拍上去,才叫黃尾慢悠悠開了口。





“這錢唐城內有六十四家寺觀,數萬和尚道人,總有那煉得舍利修得金丹的……”





李長安失笑:“本地的同行有這修行?”





“只靠自個兒自難修成正果。”





黃尾高深莫測笑了起來,可惜毛臉尖嘴,倒顯猥瑣。





“但那些個僧道平日養尊處優,不事產業,飽食終日,哪兒是念經打坐能夠耗盡精力的?錢唐滿城皆是香客,女施主頗多,總有暗室相會、陰陽相濟的時候。”





他放低聲音,眉飛色舞。





“如此金丹,這等舍利,哪兒能留在身邊,可不得另尋人家好生安置麼?”





大夥兒臉上都露出和黃尾一個模子的笑臉來。





旁邊一個小腦袋卻冷不丁冒出來。





“舍利子不是坐化了才有麼?”小尼姑拾得撲閃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怎麼還能活著送人呢?”





大夥兒笑臉頓時一僵。





正支吾不知怎麼解釋。





倩影伴著香風落座。





卻是慧如舞罷入席,把拾得攬入懷裡,一通撓癢癢,小傢伙吃不住,連忙跑開。





解了圍,她掃了一圈尷尬的眾人。





要麼說,老姐兒愛少年郎,尤其是大憨這從裡到外都透著老實勁兒的。





她挪到大憨旁邊兒,一張俏臉薄汗下滲著紅暈,香氣襲人,叫大憨立馬正襟危坐,吃吃喚了聲:“師太。”





慧如拿過大憨的酒杯,綠眸盈盈:“叫甚師太,如此生分,阿弟喚聲阿姐便是。”





大憨臉皮飛紅,求助地看向同伴,可黃尾、道士、秀才們一個個都別過臉、憋著笑,等著看熱鬧哩。





手足無措時,剛認下的阿姐又在耳邊吐氣:





“老遠聽著你們說甚麼投胎,要我說啊,做人有什麼好?生老病死哪一樁不是劫難?既有資財,不若好好作鬼。我看阿弟投緣,不若一起在山門外盤下個酒食攤子,我在前頭待客,阿弟在後頭侍弄鍋灶。我倆啊日日相伴,豈不快活?”





大憨坐立難安。





“阿姐是人,俺卻是鬼。”





“這有什麼可為難的?你且等我幾年,不定哪兒天沉痾不起,與你做一對鬼鴛鴦。”





“阿姐醉了。”





慧如輕笑:“阿弟莫非不信?這庵裡哪個不是一身病根?你且問問五娘,若非她妙手仁心,我早已是孤魂一縷。”





何五妹正在一旁,聽了忙擺手。





“不過是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姐姐言重了。”





慧如卻說得興起。





“妹妹哪裡都好,就是這性子太軟,難免要吃虧?怎麼是言重?咸宜庵上下有幾個不曾吃你的湯藥?便是主持,她才上山時,若非你肯冒險施救,恐怕已然一屍兩命,哪兒有今日……”





正說到興頭,旁邊人猛扯她衣袖。





她頓感不妙,扭頭一瞧。





靜修俏臉含煞,冷冷立在身後。也沒說話,狠狠剜了莫名呆愣住的黃尾,牽著拾得轉去了宴席另一側。





留得黃尾慢慢回過神,不言不語只是飲酒。





…………





錢唐地界陰陽紊亂,隨天地間陽氣漲落,魂魄有虛實變化。





久而久之,本地的法師也掌握了一些機巧。





並不太難,無非採集陽氣,凝實鬼身,李長安不久前剛剛學會。





今夜飲宴,他便讓大夥凝實身形,更好品嚐酒肉滋味兒。





可實體縱有千般好,卻有一點不便。





酒吃多了,難免頭也暈尿也脹。





黃尾悶頭喝了好些酒,終於憋不住,搖搖晃晃離席,尋了個避風的角落。





暢快時,抬頭忽而愣住。





尿盡溼手也恍然未覺。





在西南富貴坊的方向。





大火煮紅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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