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九章 浪潮

自打那串“葡萄”掛上城頭。

錢唐的坊間巷末似有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可真要問個究竟。

或因身在廬山,錢唐的人們反而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含混道聲:這回與往回不同了。

當然不同。

先前兩次,那解冤仇譬如傳奇故事中的俠……狂徒,夜闖門戶,獨取頭顱而去。

可這一次,那蔓上的腦袋一個纏著一個:跑南洋販賣豬仔的馬船主,手下管著百餘乞兒的段丐頭,善治鬼病的巫師姆徠……這些都是錢唐有名有姓的人物,卻在一夜之間,統統被人摘去了腦袋,悄無聲息掛在了城頭。

先前,錢唐的人們只把“解冤仇”當是身邊一樁奇事。

好奇。

他是誰?

而今,怕該問。

他們是誰?

…………

“定是過江的強龍!”

窄巷裡,郝仁揮舞著鏟子,言之鑿鑿。

“本地人似圈養的豬羊,肥則肥已,哪來膽量咬人?”

牛六見他把不住嘴,面上不悅,又要訓斥。

郝仁忙道:“六叔,城裡城外人人都在說,沒見有啥壞事,咱們憑啥說不得?”

“憑咱們是外地人。”

牛六語重心長。

“對你我而言,好事壞事,不如無事。”

他又要講一番“養家餬口”的道理,卻見巷口冒出一肥頭大耳。

卻是東家。

他天天吃飽喝足後,成日在各處轉悠,但見手下人有停下歇口氣或聚在一團的,便如現在:

“倡伎生出的腌臢貨”、“豬狗不如的懶骨頭”、“舅舅日出的雜種”……爹孃老子一通亂罵。

大夥兒不敢吱聲,等他罵累了,牛六低眉順眼過去道聲“東家幸苦”。

東家哼嘰兩聲,吩咐:

“今日我要招待貴客,你們幾個早些下工,給我拾掇拾掇院子。”

哪兒敢說不。

等他背影走遠,郝仁含在喉嚨半響的老痰才啐了出來。

“狗東西,成天淨使喚咱們。這逛窯子還得給錢哩,咱們竟不如婊子麼?!”

“他們吃剩了,咱們或許也能混些油水。”牛六勸慰得很不得力,“罷了,也全是壞事。”

“好事壞事。”郝仁活學活用,“不如無事。”

人在屋簷下,又能如何呢?

只好亡命趕工,五個時辰的活計四個時辰幹完,早早去了東家宅子也是食穢廟應差。

東家尚在外頭督工,家裡只他婆娘孩兒。那婆娘便把孩子關進屋裡,把牛六幾個支使得團團轉。

一會兒,收拾院子,不能見一根雜草。

一會兒,打掃雞圈,不能聞著一點兒屎味兒。

一會兒,清理屋頂,瓦隙間不能留著一片落葉。

如此忙活到日入時分,大夥兒正憂心錯過門禁,便遠遠望見東家領著貴客回來。那婆娘趕緊把院裡唯一剩下的髒東西——牛六幾個攆進竹棚,免得汙了貴客眼睛,收拾笑臉倚門迎客。

東家夫妻待客殷勤,丈夫敘舊句句甜似蜜,妻子勸酒聲聲柔如絲,但無奈,貴客的態度卻疏離得很。

有一聲沒一聲的搭話。

推杯換盞不過兩輪。

說起了正事。

“爾等小廟香火雖稀,平日也要上心收取,每月上繳更要及時,使者那頭著急取用。”

東家:“是,是,是。”

“這個月的‘建廟錢’數目是對了,時間卻遲了些,下個月千萬注意,宜早不宜遲。”

“喏,喏,喏。”

“解冤仇那賊匪近來為禍甚烈,戕害了許多良善。法王慈悲,令地上諸位使者率鬼卒護衛裡坊。未免怠慢鬼神恩情,各家得再供一筆‘治匪錢’。”

“唯,唯……啊?!”

東家愕然,忙聲叫喚。

“這、這城裡收的除穢錢,城外賣的糞肥錢,大都上繳,小人哪裡再掏得錢來?”

“蠢材!”貴客呵斥,“需你出錢?你手下這許多工人,每人每日工錢裡抽取個兩三文,豈不綽綽有餘!”

那邊,東家連聲“高見”;這頭,大夥兒不由驚怒出聲。

貴客聽著動靜。

“什麼聲音?”

東家斟酒賠笑。

“棚裡養的牲口鬧騰。”

大夥兒恨不得當即衝出去質問,可終究怕丟了活計,不敢再有聲響,個個鬱郁悶在竹棚裡。

直到東家在外頭呼喚。

牛六怕同鄉們一時衝動,叫他們待著,自個兒出去應對。

此時,城內晚鐘已起,宴席已散,剩東家一個桌上嚼吃酒肉。

牛六瞄了眼席面,菜色豐盛,卻顯然不入貴客法眼,沒動幾筷子。他暗道倒黴,瞧來剩菜是沒指望了。

東家帶著燻醉:“‘治匪錢’的事兒你們都聽著了。”

“是,是。”

“場面話我也不扯了,這錢啊推脫不掉。咱們既在一座廟燒一炷香,日子難過,你我還得互相體諒。”

“喏,喏。”

牛六嘴上應付,心裡撥起了算盤。

日結五十五文,扣除食宿五文,工具折舊五文,香火錢五文,保錢五文,牙錢二十文,又繳建廟錢五文,入城稅五文,還剩五文。從今起,再繳治匪錢三文,便餘兩文。

還好,還好,攢個十天半月的,也能給家裡添點兒葷腥。

日子難過,多多忍耐,熬過這段年月,往後的日子會有盼頭的!

“你們每天的工錢再抽六文。”

“唯……啊?!”

牛六駭然。

“不是三文麼?!”

熟料,東家白眼一挑,忽的抓起吃剩的骨頭,一把砸了牛六滿臉殘渣,竟立時翻了臉。

“屮你孃的牛六,我不掙錢?我不養家餬口?!”

牛六哪管其他,急切得幾乎語無倫次:

“五文!五文!城門稅還有五文啊,東家!你這麼抽錢,我還倒欠一文哩。你千萬行行好,求求哪怕少收一文。否則、否則小的連城門都進不來,如何為您做工?再說,家裡家當都燒盡了,幹不了活,妻兒老母怎麼能活!”

“啊呀!”

東家呵笑著橫起白眼。

“爺爺予你生計,倒還扼殺你家小?”

他醉醺醺起來,抄起盤中切肉小刀,強自塞入牛六手中。

“爺爺既是惡人。”

他扯開衣襟,坦出心口肥肉。

“來,來!夠種的往這兒捅!”

牛六哪兒敢動手,他“噗通”跪倒在地,死命磕頭,哀求不休。

東家嗤笑觀之,等受足了響頭,才施施然再坐下。

“你我好歹同燒了一炷香,不好叫外人說我不仁義。”

牛六聽了,只以為事有轉機,忙起身,拿袖子抹去臉上涕淚,又匆匆擦了擦手,腆著笑臉為東家斟酒。

東家老神在在。

“法王使者在坊中的神祠設得倉促,一時也沒合適的在座下服侍。聽人說,你那對兒女長得周正,正好可去鬼使座下作一對童……”

東家話語突兀頓住,疑惑低下頭去,但見一柄切肉小刀深深刺入側肋。

再抬頭。

牛六怔怔瞪大雙眼,眼中血絲蔓延。

拔出小刀,又要再刺。

“狗東西!”

東家咬牙喝罵,劈手就奪過了小刀,再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衝衝舉起小刀。

未及落下,手臂被人扯住。

張口呼喊,嘴巴又被人捂住。

卻是同鄉們從竹棚裡衝了出來,與東家糾纏作一塊兒。

這時。

晚鐘敲去最後一聲,天地間暮光收盡。

晝夜轉換,陰陽變遷。

牛六緩緩化作枯骨模樣,同鄉們也一一顯出枯瘦厲相,連著東家,在酒爐炭火微微映照裡,竟也不見了影子。

沒錯,牛六是鬼,他的同鄉是鬼,東家同樣是鬼!

只不過他廝混有成,不僅做了廟祝,也是廟中受祭的食穢鬼本尊,白日扮作活人,光明正大在陽間行走,還娶了妻子,收養了子女,接續香火。

東家喉頭起伏,正勉力誦咒,院裡隨之有微微的香風起伏,那是他在調動廟裡的香火神力。

小廟那點兒稀少的香火大多都上供了,但再微薄的神力一旦發動,也不是幾隻在人世苦苦掙扎的小鬼能夠抵抗的。

香風漸盛的關頭,牛六深凹的眼窩裡猩紅閃閃,忽的埋首下去,牙齒咬入東家喉嚨。

誦咒聲於是戛然。

再奮力一扯。

灰黑鬼氣如血噴湧。

刺激之下,同鄉們或說餓鬼們,一個個張口埋首。

“當家的。”屋裡響起他婆娘的聲音,“怎的啦?”

身軀被啃食得殘缺不堪的東家已無法回應,他的手無力扒拉著牛六,嘴唇顫抖著,似在哀求什麼,可換來的,只是幾對循聲抬起的猩紅眼睛。

…………

夜色迷離,霧氣漸濃。

四下一片冷寂時,小廟裡卻朦朦亮起燈燭。

緊鎖的房間內,清醒過來的牛六和同鄉們已幻化回人形,可此時臉上卻比鬼相還要難看,他們惶恐望著房中幾具血淋淋、不成人形的屍體,他們是東家的妻兒,至於東家,早就魂飛魄散了。

“怎麼辦?怎麼辦?”

牛六口中喃喃。

殺了東家固然解氣,可後果又該如何承受?

食穢鬼明著是城隍廟配下屬神,暗裡是窟窿城伸入人間的觸手。一下惡了兩者,怕是求活不能求死也難。

“走?走。走!”牛六在屋裡打轉,“咱們一起走,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走不得!”

郝仁一口反駁。

“外頭兵荒馬亂,咱們拖家帶口的能去哪裡?!”

牛六聽了,霎如瘟雞立住。

“都怨我,都怨我!”

他忽的狠狠扇起自己耳光。

“好事壞事,忍著就是,何苦與他動手,萬不該發這瘋病,殺了東家啊!”

大夥兒同樣心如亂麻個個無措,郝仁卻忽的上前一把抓住牛六。

重重道:

“誰說是咱們殺了他!”

牛六:“啊?”

“哪個親眼看著了?哪個親耳聽著了?六叔你是出了名的‘養家餬口’,咱們這夥背井離鄉的遇事哪次不是忍氣退讓?何來膽量和能耐殺一鬼神?!”

郝仁深吸一口氣。

“所以……”

…………

阮家人初來乍到,雖藉著老太公的名頭結識了一些名流豪強。真要做個什麼事時,難免在本地人的圈圈繞繞裡四處撞頭。

但當阮老太公榮賜法王侍者,一切大為不同。

以往攆不走的東西,自行退散;見不著的人,笑臉相迎。

別人談不下的買賣,阮家人能談下;旁人做不好的生意,阮家人能做成。

抬眼一瞧,四面都是笑臉;眉頭一皺,八方伸來援手。

但出門去,哪個不高看一眼?不殷勤相待?

譬如。

這番,阮家出了家賊,偷了府裡的東西在外賤賣,卻被當鋪識破,當場扣押,連帶贓物一併送還了阮家!

是夜。

阮府祠堂。

燭火昏黃,照著臺上列祖列宗的神位一排排森森而立。

各房的郎君娘子各自坐在兩側陰暗中,冷冷圍著跪伏在堂下的阮十三。

長房阮延庭語氣失望:

“十三,你原本不過是家中私奴,念及血脈之誼,破例將你列入族譜。我等待你不薄,緣何要做家賊?”

“託人查清楚了。”二房接話,聲音尖利,“他被迎潮坊一私倡迷得神魂顛倒,可笑那倡伎年紀大得能作他娘!呵,果然是賤種!”

三房冷漠宣判:

“我阮氏何等人家,不可留他玷汙名聲,遣回老家去吧。”

短短几句,已為阮十三注好結局——趕出城去,轉死溝壑。

可這時,阮十三忽的昂起頭來,臉上不驚不怒,反而盡是譏諷。

“族譜?家賊?空有名頭,不落實處,如何不做賊?諸位老爺不過嫌我十三礙眼,用完了要丟罷了。可笑的不是我,是在座各位。大禍臨頭尤不自知,還在耍弄陰私伎倆。”

此話一出,各房好似夜裡驚起的狗一般,紛紛喝罵。

阮十三尤自譏笑,更把腰桿都挺直了。

“各位老爺聽過一個故事麼?”

……

錢唐城南興善坊有一何家。

海商起勢,一代驟富。

家中有一獨子,喚作何齒,天性放蕩,性情乖張,慣愛傳奇故事,以遊俠兒自居。其父死後,無人管束,言行愈發無忌。

某日,踏春飲宴。宴罷,朋夥散去,獨他遊興未盡,徘徊間誤入荒林,見一骷髏僵臥蒿草中。

他一時故態萌發,趁著醉意將骷髏扶起。一邊飲酒,一邊解開腰帶溺入骷髏口中。

“我飲酒,你吃尿,酒入吾口,尿入汝口,你我也算共赴一宴。快哉,快哉,此宴不盡興不罷休!”

何齒大笑戲問。

“盡興否?盡興否?”

骷髏突兀回應。

“不盡興,不盡興!”

何齒大駭,毛髮灑淅,倉惶而逃。

歸家之後,漸漸恍惚,日日叫僕人置席。不見賓客,卻作與人對飲狀;沒備酒水,偏偏杯中飲之不盡。總是反覆詢問:盡興否?盡興否?

如是不過月旬,何齒已然形銷骨立、毛髮森森。家人疑是邪祟,忙請了法師上門。

那法師一眼就瞧出了究竟。

正是那骷髏作祟,而杯中所飲的不是酒水,卻是何齒自個兒的精血。

但這邪祟是飛來山下來的厲鬼,法師無力降服。

欲致神祇襄助,卻被告知那厲鬼已先一步上告城隍廟,具言折辱之事。

何齒過錯在先,法師無能為力,離開前告誡何家:月內,何齒身死則罷,若不死,定是厲鬼餘怒未消,要牽連家人。

果然。

何齒苟延數月,期間,其家人一一病死。死前,無不血枯肉敗,狀若骷髏。

何府由此也成了錢唐最出名的鬼宅。

“但這故事是假的,或說,一部分是假的。”阮十三幽幽道,“故事底下還有一則故事。”

法師並非無能為力。

他提出了一個法子:以鬼制鬼。

他開壇做法,將何齒引薦入窟窿城,奉獻身心,拜了鬼王成其座下侍者。

厲鬼畏懼鬼王威嚴,由此散去不復作祟。

但何齒終究精血虧損太多,不久後,也病死床榻。

何家從此平靜,或說,少了一個浪蕩家主,多了個便宜靠山,家勢反而興盛許多。

直到數月後的某天,何家要典賣某處商鋪週轉生意。

卻被牙人告知。

何齒已經拜入窟窿城,依鬼神規矩,他在陽間的所有也該一同歸屬於鬼神,未得鬼神許可,這生意他不敢做。

消息一出,各家船主、貨主、掌櫃、商行紛紛上門索債,何家生意鋪得太大,家當一時無法典賣,哪來現錢勾賬?

最後闔家上了豬仔船,賣去了南洋抵債。

何府也由此被活人所棄成了鬼宅。

……

“你好大狗膽!”阮延庭急急起身,扯下溫情面目,跳腳怒罵,“為了脫罪,竟胡言亂語編排鬼神!”

其他各房紛紛應和,說“窟窿城若貪圖阮家財產,早早就得得手”云云。

一片難堪辱罵裡。

阮十三猛地站起,直直頂向阮延庭面前,驚得他跌回座上。

年輕人滿臉輕蔑,笑對戟指。

“大老爺。”阮十三反問,“聽說你爭得了美人歡心,在康樂坊重金購下宅院金屋藏嬌?”

又回身。

“二老爺,據說你要趁著海運阻塞,斥巨資入糧行參股要操作糧價?”

再扭頭。

“三小姐,都說你在對岸買下了一片桑田,要盡數鏟了改種桃樹,方便春秋賞玩?”

他環視周遭神情閃爍的“家人”,幽幽道。

“諸位老爺小姐,存在各家錢莊乃至增福廟中的錢財都支取得差不多了吧?”

祠堂中的叱罵一時平息。

但仍然有人不肯相信:“胡說八道,你編這故事聞所未聞。”

阮十三:“惡鬼要矇蔽你耳目,旁人誰敢啃聲?你們身邊那些個與惡鬼坑瀣一氣的狐朋狗友?”

“他們不敢,你那老倡婦便敢?”

“她年老色衰又染病臭如爛魚,不定何時餓死街頭,一筆重金在眼前,她如何不敢?!”

滿屋啞口。

面面相覷,人人又驚又怒又疑。

阮十三繼續說著:“我細細聽她說了,這套算是惡鬼、地痞與巫師的老把戲,以往用個一年半載文火細熬,力求面面俱到,不犯規矩。到咱們頭上,變得如此急切,一是窟窿城催錢催得急,二是那解冤仇動靜鬧得大。各位也別想著如先前明哲保身、予取予求,沒了錢財,想一想咱們來錢唐路上見著的路倒、河上的伏屍,想一想何家是什麼下場。”

祠堂裡已有人面如土色,但更有人還抱著僥倖。

“咱們阮家待法王一向恭順,你說的,不過是一面之詞。”

阮十三沒再譏諷。

“是真是假。”

他站在神臺前的光暈裡,彷彿中,他才是此間的主事人。

“試一試便知。”

……

過後幾天,阮家內外平靜,只多了幾樁閒散雜事。

先是阮老大偷養的外室被老妻發現,家裡倒了葡萄架子,無奈只好遣散嬌娥,發賣金屋。奇怪的是,錢唐明明宅院緊俏,他數度降價,竟無人問津。

再是阮老二靜極思動,打算把糧行的股本置換成現銀,溯流而上,去夷陵販茶。錢唐江海交匯,帆檣如雲,他卻愣找不著合適的貨船。

又是阮三娘因膝下無子,打算將家產投獻給寺廟,換取將來能在寺中安度晚年。最初,和尚喜不自勝,一口答應。可沒兩天,便換了口風,說阮三娘塵緣未盡云云。

……

阮太公生前老樹逢春,新娶了一房小妾。

那小娘子臉兒嬌俏、腰肢柔軟,老太公活著時愛不釋手,死後也時時回魂與她再續魚水之情。

起初,小娘子是忐忑的,拋開人屍之別,單講傳言裡男人死後,血液淤積那活兒不散,又冷又硬似個鐵棒。

硬鐵攪進肉軟,可叫人如何消受?

好在回魂了幾趟,她的忐忑便落下了,鼓搗沒幾下,便軟趴趴,跟活著時沒甚不同。

這夜,老太公又回來耕耘,小娘子“嗯嗯啊啊”配合著,演唱了一陣,忽的瞧著外頭,花容失色。

老太公察覺了異樣,興致大減,怏怏隨之望去,頓時火冒三丈。

但見房門半開,門縫裡簇著好多雙眼睛。

“狗曰的!乃公的牆腳也敢亂聽?!”

他氣沖沖跳下床榻,踹開房門,正要大罵。

卻見著阮家各房陰惻惻聚在門外,神情裡全無平日所見的恭敬。

語氣臨時變軟。

“你們……”

話未盡。

一個年輕漢子大步上來,高高揚起手中裹著黃紙的哨棍,二話不說,劈頭把他砸回門裡。

其餘阮家人也噤聲不語,取出藏在身後的傢伙,跟著一擁而入。

……

祠堂裡燈燭昏黃。

阮家人分列站在自個兒的位置上,冷風滲進來搖動燈芯燭火,燈光燭影便在各人臉上明滅遊移。

他們一聲不吭,沉默得彷彿臺上先人的牌位,靜靜對著祠堂中間一口棺材。

棺材裡並不只有老太公。

方才動手時,未免慘叫驚動旁人,阮家人首先搗爛了太公的咽喉口舌,可沒想,亂棍捶打一陣,太公竟如泥巴漸漸變形,最後更換了身形與模樣,細細看,竟然是那個作法招魂的巫師!

阮家大人驚,四下搜查,又從棺材裡找到了老太公的遺體,趁著血氣,又把老太公屍體搗爛,省得再有什麼東西借屍還魂。

完了,把兩團爛肉都放入棺材,抬進了祠堂。

然而,當熱血退下大腦,現實緊隨著爬上心頭。

這一個是鬼王親點的侍者,一個是窟窿城配下的巫師,打殺了他們容易,卻又如何應對鬼神震怒?往後,怕是身賣南洋都成奢求!

若非阮十三那小子攛掇……

阮家各人目光飄忽飄忽,慢慢都落在了阮十三的身上。

阮十三當然曉得自己這幫“兄弟姐妹”的德性。

他輕輕說道:“誰說是咱們殺了他呢?”

他把神情藏在昏暗裡。

“錢唐誰不曉得,咱們阮家事親至孝、事神至誠,窟窿城但有所求,我阮家無不竭盡所有,又怎會大逆不道,毀壞先人屍骨,又毆殺了法師呢?”

“所以……”

…………

錢唐往東有塊崖壁,沿岸高聳,底下礁石嶙峋更兼海流湍急,人墜下去,摔在礁石四分五裂,海浪一卷便了無蹤影。

故老相傳,人若死在海中,魂魄便成番客,再無上岸歸家之時。

所以這片海崖便成了某些人被失蹤的最好場所。

“三當家的,你莫要怨我。做咱們這一行,跟錯了人,踩錯了路,就該當死無葬身之地。你家二爺在哪兒?說出來,我放你家小一條活路。”

“曲定春,你個倡婦漏下的爛胎!你以為你壞了規矩,自個兒能落個好下場?!爺爺作了鬼也等著,等著牛理事把你這廝打入窟窿城,日日剝皮拆骨!”

腥鹹海風吹拂,曲定春扯住被五花大綁的男人的髮髻,將他懸在崖岸邊沿。

“老虎餓急了,哪會管到嘴的肉,是豺狼,還是羔羊。窟窿城只要錢,把你們掃了,我便有錢,也只剩我能給錢。”

男人啐了口血水。

這時。

“大郎,大郎!”遠遠一伴當跑來,大喊著,“找著那廝了。”

曲定春聞言鬆開髮髻,男人咒罵著跌落懸崖,可轉眼海浪吞吐,不見聲息。

“在哪兒?”

伴當神情古怪。

“城頭。”

……

曲定春佇立在城樓下,怔怔望著城頭許久。

直到差人們姍姍來遲,七手八腳取下人頭串,衝去血跡。

他才在同伴的擁護中回了城,當夜就在春坊河包下了一間大倡館,召集了散落各坊看場子的兄弟們一同來耍樂。

在各家酒樓訂了好酒菜,又請遍了左近的花魁,若有不從,便武力相迫,近來保義團威風大漲,風月人家只好屈從,來日再作計較。

往常,曲定春並不貪享美色,今夜卻獨佔了兩個胸脯最鼓囊、臉兒最嫵媚的娘子,惹得龍二來爭風吃醋,倆醉鬼從堂前撕扯到庭院,最後還是曲定春憑藉酒量略勝一籌,抱得美人歸。

連日荒唐。

某日,天矇矇亮,曲定春早早從胭脂堆裡爬起來,雙股戰戰,虎狼之藥用得太狠,腳踩地上勝似棉花。

胡亂用昨夜殘酒醒了醒精神。

沒驚動任何人。

獨自出了門去。

一路穿街過坊,到了藏在雜巷深處的一間宅子前。

這宅子門內外守著許多壯實漢子,甫一見著曲定春這瘸子,竟個個奔走呼喊、如臨大敵。

概因,宅子大門上懸著三個字——“忠勝社”,這裡就是死對頭牛石的老巢。

“去告訴牛石。”

“曲大在此。”

…………

嘎吱~

房門在身後匆匆緊閉。

被丟在地上的曲定春勉力撐起身子。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被扔進了冰庫,周遭溫度低得古怪,彷彿一下從仲秋跨入嚴冬,可眼下一瞧,卻只是間普通廂房。

唯獨門窗闔鎖格外嚴實,留一扇窗戶微啟,漏下一指天光。

憑著這點兒光亮,曲定春才瞧清那據坐堂上、房中唯二之人——上次見他還肥碩豐腴,眼下不過半月已臉頰凹陷,若非雙方爭鬥多年,幾能互相指認骨灰,哪裡能認出——此人竟是牛石。

牛石身前置有矮桌,桌上有半扇羔羊,自顧自切膾生食津津有味,沒理會堂下曲定春一眼。

曲定春不覺怠慢,既是勝者,面目可憎些也無妨。

他努力坐直些,徐徐道:

“馬船主、段丐頭、許行首……這些個掛上城樓的腦袋,有些人,若非你我這等在街頭廝混多年,哪裡曉得他們暗中都在為窟窿城做事?這哪是一兩個外來強梁能做成的?以往,不是沒有過江強龍,不是沒有鬼神殞命,但而今那串人頭卻是頭一遭。錢唐要變天了,想來從此,窟窿城不僅要錢,更要索命!我的路走不通了。牛石,你徹底贏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

“牛理事雖得窟窿城青睞,但法王麾下卻還有個潮義信。你要與羅振光相爭,憑你手下這點人馬遠遠不足。我的兄弟們盡是街頭廝混多年的好漢,知規矩,懂情理,若收服定是一大助力,只不過,獨我一人礙事罷了。”

說罷。

曲定春把腰桿挺得筆直,又深深伏拜下去。

“曲某今日來任憑處置,只求理事給我保義團弟兄一條活路!”

昏暗陰冷的房間內,回應他的,只有“咔吱咔吱”的咀嚼聲。

一顆羊眼球在牛石牙齒間輾轉。

汁水四濺。

曲定春忽的有些反胃。

自打被厲鬼逼迫鬥狠後,他聞著羊肉味兒就犯惡心。牛石竟還能生食羊肉,全然不受影響,這或許又是他勝過自己的地方吧。

他嘿然一笑。

“理事若不信。”

忽從靴筒中解出一柄匕首,抵在心口。

不作二話,乾脆一刺。

沒想。

只挑破了一點皮肉,再無寸進。

非是他臨陣畏死,而是此時此刻,自己的身體像被什麼東西死死纏住,動彈不得。

欲驚呼,連口舌亦被緊縛,不得作聲。

堂上。

牛石的吃相愈加粗魯,他胡亂掰扯下一塊羊肋,塞進嘴裡便一陣囫圇撕咬。

屋中空氣更陰冷了幾分。

噶~吱~

明明無風,那扇唯一開啟的窗戶竟在緩緩自行關閉。

終於。

最後一點日光消失。

曲定春忽的聞到一股古怪的水腥氣,不止普通的腥澀,還夾著一股子極濃郁的腐臭,依稀讓他憶起少年時在蘆葦蕩中玩耍發現的浮屍,似久泡在水裡的饅頭,膨大數倍,顏色蒼白得泛紫,頭髮似水草纏住驚恐少年的手腳。

真切得,恍惚近在眼前。

不。

確在眼前。

曲定春放大的瞳孔映見裡,一個巨人觀突兀出現,蹲坐在自己身前,它的肩頭抵著房梁,腦袋折下來直直對著自己,長長的漆黑的溼漉漉的頭髮一束束纏住了自己全身,蛇行著攀上口鼻鑽了進去,甚至能感覺到大股溼發在喉嚨、在食道、在腸胃裡摩挲。

他連嘔吐也做不到,只能驚恐地轉動眼球。

卻又看見。

堂上矮桌旁站著一隻惡鬼,四肢枯長如竹竿,偌大頭顱上兩眼勾著桌上羊肉,卻無奈一張嘴小若針尖。看得著,吃不成。每當牛石吞嚥一口羊肉,他也彷彿一同得了滋味,手舞足蹈得骨頭打顫。

牛石身後還漂浮著一隻厲鬼,渾身籠罩著層薄薄的磷火,朦朧瞧見一個裡面長手長腳的人影。

這磷火鬼屈身在牛石耳邊,雙方似在說著什麼。

可一個鬼聲嘶啞而渺渺,一個口齒因咀嚼而含混,都聽不清。

曲定春按捺恐懼,努力去聽,只斷續聽得。

“……保義團果然一柄好刀……”

“……孩兒們方入人間,正缺血食……”

“……殺了,殺了,留幾個作門面,其餘都殺了!”

隻言片語,聽得曲定春的心點點下沉。

這時候。

哆哆。

房門扣響。

隨後,天光照入房間。

鬼聲鬼影霎時不見,曲定春重得自由,似連空氣也暖和了幾分,彷彿方才一切只是幻覺,但那溼漉漉的觸感仍舊真切地殘留在體內,讓他一時只顧得伏地嘔吐。

身後響起忠勝社嘍囉緊張的稟告:

“這廝方才偷偷潛入堂裡,被兄弟們撞見,好一番廝打才擒下,拿於理事處置。”

說著,一個漢子“噗通”被丟在地上。

他雙臂反縛背後,衣衫扯爛,渾身血糊糊不見好皮肉。傷得不輕,卻仍倔強地挺起身子,凌亂髮絲下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龍濤?!

曲定春瞪圓了眼。

這小王八犢子!昨夜美酒美人就沒把他摁死在床上麼!

費盡心思給社團留下的主心骨,竟自個兒折了?

咦!這混球竟還有臉衝我笑!

曲定春怒極,可奈何嘍囉稟告完了便急匆匆退下,閉緊房門,天光褪去,腥臭再次攥住了他。

一時間,他與龍濤,好似被陰冷空氣凍住的冰雕,一個僵止於悲怒,一個凝固在倔強。

牛石停下了咀嚼,反覆打量著倆人,最後低低笑了起來。

“好,好,好。一個自以為是,一個莽撞好鬥,倒省得我多費手腳,都自個兒送上門來。”

笑聲愈發暢快,帶著三隻厲鬼一併附和,尖利的、嘶啞的、含混的笑聲一起在陰暗的房間內迴盪。

“我若不莽撞。”

龍濤突兀抬起頭。

“如何到你跟前?!”

鬼笑戛然。

曲定春轉了轉唯一能動彈的眼珠子。

他竟能活動!還能開口!

…………

曲定春極力挪動視線,想要瞧清究竟,卻冷不丁對上一雙躍躍欲試的眼睛。

那眼睛不屬於人,也不屬於鬼,而是屬於龍濤背上的大鬼紋身。

這紋身他打小就有,身軀漸長,也不曾變形,反而愈發活靈活現。旁人問他,所繡哪家鬼神?他總笑而不語。唯有幾個親近的問多了,笑答:或是祝融或是回祿。

而眼下,在龍濤渾身的淋漓鮮血塗抹裡,它真如蹈火而舞的祝融,也襯得血如火般鮮紅。

不。

並非血紅如火。

血。

就是火!

它“哄”的一聲熊熊騰起,灼燒得空氣裡某種東西“滋滋”作響,滾滾熱浪帶著焦臭拂面而過。

曲定春聽著溺死鬼慘叫著後退,龍濤卻突而一口咬住要退去的髮絲,奮力一扯。

他叩齒有聲。

“疾!”

紋身上本就愈發鮮活的“祝融鬼”,頓時煉假成真,從脊背,從火焰裡,一躍而起,手腳死死鎖住溺死鬼,獠牙刺入肩頭,陣陣猩紅灌入,條條火蛇在腫脹透明的皮膚下游走,最終伴著慘叫從口鼻眼耳中噴薄而出。

餘下兩隻厲鬼驚怒厲問;“你到底是何人?!”

一併飛撲而來。

其中那餓死鬼臨時一折,轉向了看來虛弱的龍濤。

龍濤性情彪悍,他不閃不避,埋頭就撞了上去,與餓死鬼滾做一團,身上血液粘在鬼身,頓時將其點燃。餓死鬼因劇痛而力衰,反被龍濤一手摁在地上,一手高舉,重重落下。

彷彿鐵錘鍛打鋼坯,鐺鐺有聲,火星四射。

那磷火鬼見勢不妙,竟轉身就跑,“祝融”鎖住溺死鬼不捨鬆手,只極力伸長脖子,一口叼住磷火鬼一足。

那磷火鬼連打帶踹,祝融非但貪婪地咬死不放,還如蛇吞噬獵物般,喉頭滾動,一點點將掙扎的磷火鬼吞入腹中。

直至龍濤將餓死鬼錘作煙氣四散,“祝融”也將那磷火鬼徹底吞食,正鉗住溺死鬼一口口慢慢啃食。

龍濤吃力起身,敕令道:“速歸吾身。”

那“祝融”脖子一縮,佯裝沒聽著,龍濤冷眼瞥去,它才唉聲嘆氣著把溺死鬼扯散作紛紛灰燼飄灑,化作一道火光,投入龍濤脊背。

龍濤身子晃了晃站定,低喘幾口,蹣跚挪到了矮桌前。

三隻厲鬼魂飛魄散一同損壞了宿主牛石的精氣,他此刻癱在座上,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兩眼空空對著紛紛灰燼。

龍濤啐了口血沫,抓起了桌上切膾刀。

“停手!莫要莽撞!”

……

一切發生得太快,曲定春將將回神,眼見此幕,匆匆喊住。

龍濤聞聲回首,神情一片平靜,哪見衝動。

他說:“大哥,殺了這廝,左近裡坊剩咱們一家,保義團才能活。”

曲定春苦笑搖頭。

他深知情勢已變,這法子早成夢幻泡影。

“留著他,你我固然必死,但其餘弟兄或許能活。可若殺了他,便是折了窟窿城臉面,怕是闔團弟兄連帶大夥兒家小的血也消不了鬼王怨憤!”

龍濤沒再反駁。

卻突而扯住牛石髮髻,殺雞一般,割開了他的脖子。

血霧嘶嘶噴濺。

龍濤淡然回身,反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二十年前,大哥將年幼的我從陰溝裡撿出來,幸苦撫養成人,就不曾好奇小弟是何來歷麼?”

曲定春直直看著那血霧良久,終究化作一聲嘆息。

“你不想說,我也不好問。”

“多謝兄長體諒,而今也無需再隱瞞了。”

龍濤鄭重其事有些生疏地拳抱陰陽,作起拱手禮。

“貧道俗名龍濤,法號朝雨,乃祖師虛元子一脈最後也是最不成器的弟子。將小弟交給窟窿城,足解鬼王之恨!”

曲定春聽罷怔怔無言。

龍濤大笑,回身剝開牛石胸膛,切下一片心肝。

口中咀嚼兩下,卻“呸”地吐了出來。

“爛心肝果然腥臭!直賊娘,男兒臨死竟無好酒肉果腹。”

罷了。

毫不遲疑,持刀橫頸立要自刃。

這關頭。

彷彿盛和樓當日重現,一隻手突兀伸來,牢牢抓住了刀刃。

“大哥?”

“誰說你必須得死?”曲定春雙眼通紅,“誰說是咱們殺了他?!”

龍濤愕然不解。

“錢唐誰人不知咱們保義團正忙著收攏地盤,前番張牙舞爪也不過是為了投身窟窿城。這等地痞無賴如何會自不量力襲殺侍者、得罪鬼神?況且,這幾日,咱們一直都在春坊河耍樂。”他眼裡兇光畢現,“有哪個瞧見是咱倆進了這忠勝社?!”

“所以……”

…………

“所以。”

房門緊鎖的小廟。

燈燭搖晃的祠堂。

灰燼紛紛的暗室。

“殺他的是……”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

郝仁。

阮十三。

曲定春。

異口同聲。

“解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