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滿庭 作品

208.第208章 你也不是盛世明君

跟在李林甫輿轎邊上的李岫目瞪口呆, 他震驚:“可在此處要如何面見聖人?”

楊國忠冷笑:“聖人自有安排。”

他的視線沒有放在李岫身上一絲一毫,楊國忠先前給李林甫當狗腿子的時候和李岫這個相府長子有過接觸。

天真爛漫的彷彿不是李林甫親生兒子一樣。李林甫把這個兒子保護的太好了,送他讀書學文, 給他安排了校書監這麼一個清貴的官職,沒讓他接觸過一點勾心鬥角之事。

對這樣的沒用東西,楊國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楊國忠的眼裡只有李林甫,哪怕面前這個骨瘦如柴的老人已經命懸一線了, 楊國忠依然對李林甫忌憚極了。

枯瘦的老人已經睜開了雙目, 楊國忠從李林甫的眼中沒有看出來憤怒或者仇恨,這讓一心想要給李林甫添點不痛快的楊國忠有些失望。

他以為自己這次好不容易擺了李林甫一道,能夠報一報之前被李林甫壓制了那麼久的仇,可李林甫這麼平靜, 讓他這一拳頭彷彿打在了棉花一樣不得勁。

“……裝模作樣。”楊國忠低聲罵了一句, 他不信李林甫毫無憤怒,他曾經做過李林甫的手下,如今還是李林甫的敵人,李林甫能有多小心眼愛生氣, 楊國忠再清楚不過了。

可惜和李林甫的小心眼一樣出名的是李林甫裝模作樣的本事。誰人不知曉當朝右相口蜜腹劍的名聲,李林甫就算心裡氣得要死, 表面上也不會露出一點破綻。

楊國忠在此又刺了李林甫幾句, 見李林甫只是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嘴皮一動不動,表情也如石像一般, 實在沒什麼意思, 這才悻悻離去。

楊國忠離開後,李林甫才有動作,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握住輿轎的木把手, 嘴唇顫抖著,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面前的勤政樓。

連李岫幾聲擔憂的“阿爺”都充耳不聞。

開元初年,他被舅父姜皎舉薦入仕。開元十四年,他被授為御史中丞,歷任刑部侍郎、吏部侍郎。

開元二十三年,他以禮部尚書之職拜相,至今日,已經有十三年了。

他做了聖人三十六年的臣子,十三年的宰相。

開元二十五年,聖人忌憚先太子,他幫助聖人做局廢太子,成了聖人一日殺三子的同夥。

開元二十六年,聖人不願再見到張九齡,他發動黨爭逼走了張九齡。

聖人忌憚壽王,他親自動手背叛舊主武惠妃,為聖人剪除了壽王黨羽。

天寶三載,聖人為他加開府儀同三司,賜他實封三百戶。

同年,聖人開始忌憚現太子李亨,於是他接連發動天寶三大案,一次次為聖人削弱太子。

他知道聖人冷漠無情,可他以為聖人只是關乎皇位時候會冷漠無情,他李林甫又礙不著皇位……李林甫滿是皺紋的眼角竟然紅了。

此時,李林甫隱約看到了勤政樓欄杆後走上來了幾個人,為首之人手持紅巾衝著他揮舞。

“聖人來見您了。”一旁的小內宦提醒。

“聖人看重右相,特意允許右相不用起身見禮。”

李林甫這才知道那個拿著紅巾之人是李隆基。

可他絲毫不覺得感動,只覺得今日的風吹在身上冷得厲害。

李林甫沒有聽清內宦說什麼,他只是艱難挪動了一下脖子,抬頭看了看頭頂熾熱的太陽,刺眼的陽光刺得李林甫忍不住落下一滴淚。

已經六月了啊,為何風還是這麼冷呢?

他像一條死狗一樣躺在勤政樓外面,高高在上的天子則站在勤政樓三樓衝著他揮舞紅巾。他快要老死了,眼睛實在看不清十幾丈外的聖人,只能看到那條顯眼的赤紅朱帕。

這就是幾十年的君臣情義,他做了李隆基十幾年的狗,李隆基卻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就算是養一條狗,養十三年也該有感情吧。

他為聖人嘔心瀝血、鞍前馬後,換來的竟然是聖人的避之不及。

可笑至極。

李林甫再聽不清內宦在他耳邊傳達了帝王什麼話了,他腦中只剩下了恨。

是李隆基先拋棄了他們這麼多年的君臣情義!

過了一會,高力士匆匆從勤政樓上跑下來,走到李林甫身邊:“聖人將庫房中幾株皇家珍藏的靈藥賞賜給了右相,特意讓老奴轉告右相‘愛卿只管養好身子,朕日後還要倚仗愛卿’。”

李林甫垂著眸子,沒有說話,看著彷彿病重到已經開不了口了。

他這一輩子都在柔和媚上,臨到死了,他不願意再做那副柔佞模樣了。

最後還是李岫代替父親跪下謝恩。

高力士也沒計較李林甫的失禮,他頗為感傷看了看自己的老夥計,走到輿前蹲下,主動撫上了李林甫瘦弱蒼老的手,仰視著李林甫那雙渾濁的老眼。

“老夥計,莫怪聖人,聖人也是聽信了楊國忠的讒言。”高力士語氣中帶著一絲感傷。

李林甫是聖人的舊臣,又何嘗不是他的舊人呢。他認識李林甫比聖人認識李林甫的時間還要更長,當初李林甫能在聖人身邊出頭,正是他和武惠妃一同在聖人面前舉薦了李林甫。

武惠妃、李林甫,還有他,三個人抱團往上爬,武娘子成了寵冠後宮的武惠妃,他成了聖人最信任的宦官,李林甫也成了權傾朝野的右相。

如今看來,倒是他這個最不成器的老傢伙活得最長。

李林甫依舊沒有睜眼。

高力士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深深嘆息一聲,叮囑李岫照顧好老父,便離開了。

輿轎又把李林甫抬回了右相府,李岫跟在輿邊,面露不忿。

他也覺得聖人未免太過涼薄,自己阿爺這些年做的事情,李岫看在眼裡,阿爺這一身的罵名,大半都是為了給聖人做事才擔的啊。

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示意李岫將其他人都打發走,空蕩蕩的臥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後,李林甫才緩緩開口。

“我為他辦事,他給我權柄,他也不算虧待我。”李林甫聲音嘶啞道。

或許是恨意支撐著,李林甫說話竟然比先前要順暢了許多,他的眼睛裡甚至都有了神采。

李岫沒有說話,按照他對阿爺的瞭解,阿爺從來都不是思考公平與否的人。

果然李林甫下一刻就話鋒一轉,恨意滔天:“只是我替他做的事情,可不只有宰相份內之事。”

他替李隆基處理政務,李隆基給他右相權柄,這是公平。他替李隆基做了那麼多髒事,替他打壓太子李亨,為此甚至要賠上自己的子孫後代性命,李隆基卻一點都不顧念情義。

讓他怎麼能不恨。

一時間被辜負的怒氣混雜著先前壓抑著對楊國忠的怒氣一併直衝上來,李林甫眼前一黑,胸膛起伏,連忙狠狠喘了兩口氣:“參……”

李岫連忙掏出了隨身帶著的玉瓶,倒出一片參片塞入李林甫口中。

緩了一會,李林甫才又平靜下來,他抬手顫顫巍巍指了指床側書架上擺著的兩個木盒:“你去拿下來。”

李岫一頭霧水,不明白為何父親忽然惦記起了這兩個木盒。

這兩個木盒已經在這兒擺了數日了。

“兩個……都拿過來……”

從身後傳來了命令,李岫心怦怦跳著,手腳僵硬順著李林甫的指引從書架上拿下了木盒,將木盒放到了李林甫面前。

李林甫沉沉看著兩個木盒,眼神像是透過厚厚的盒壁看到了裡面的東西。

日後有能力威脅李隆基的兩個人,都在這兒。

安祿山造反的證據、李長安篡改過生辰八字的證據。

安祿山此人狼子野心,整個朝野上下他也就只忌憚自己一人,自己一旦去世,安祿山便不會再把這滿朝公卿放在眼中,他謀反是早晚的事情。而且此人如今節度二鎮,甚至他再哄一鬨李隆基節度三鎮也不是不可能。

李林甫嘲諷想。

李隆基高傲自大,根本不會想除了他的兒女之外還有其他人敢造反。尤其是王忠嗣那個蠢貨,節制四鎮權勢滔天,結果李隆基讓他束手待斃他就當真束手待斃,倒讓李隆基產生了錯覺,覺得天下將領都如王忠嗣一般對他忠心耿耿,不敢謀逆他。

可王忠嗣只有一個,安祿山可不像王忠嗣那麼蠢,那個雜胡野心勃勃,對已經年老昏庸的君主沒有絲毫畏懼,一心只想要取而代之。

李林甫對安祿山的野心心知肚明,只是安祿山實在好用,他也能壓制住安祿山,所以一直對安祿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個大些的木盒中裝著的,便是安祿山的謀反證據。

李林甫又看向了另一個木盒,這個盒子中只裝了薄薄幾頁紙,是當初武惠妃篡改李長安生辰八字的證據。與安祿山那一沓罪證比起來顯得十分單薄,但在帝王眼中,恐怕十個安祿山也比不上一個姓李的公主礙眼。

一個兇狠似豺狼,一個狡猾如紅狐,日後要亂了李隆基天下的人,必定是此二者。

“把這兩個木盒,咳咳,燒了。”李林甫邊咳嗽邊笑。

“兒這就讓人拿下去燒了。”李岫應聲。

李林甫枯瘦的胳膊支撐著上身,艱難指著房中的火盆,眯起一雙老眼,沙啞:“就在這,咳咳咳,燒!”

已經六月,可李林甫病重畏寒,如今臥房內還擺了一盆火炭,李岫有些好奇木盒中裝著什麼,竟然能讓阿爺如此上心,可他聽話,李林甫讓他燒,他便把兩個盒子扔進了火盆。

竄上來的火舌迅速舔上了木盒,木盒燒得很慢,李林甫就這麼看著木盒連帶著裡面那厚厚的一沓紙在火盆中化為了灰燼。

火光倒映在李林甫的渾濁瞳孔中。

他不是張九齡,也不是王忠嗣,不像那些酸兮兮的文人,被帝王辜負了以後只敢寫幾句酸兮兮的詩。

誰敢得罪他,誰就要付出代價。

“岫兒。”看到火盆的兩個木盒徹底化為了灰燼,李林甫又轉頭看向了李岫,表情沉靜。

“你去書房,咳咳,第三個架子第二行,咳咳,拿來。”

很快,李岫便將東西拿來了,是兩幅輿圖。

李林甫身兼多職,他開府儀同三司,平日李林甫便是在他的府中處理政務,右相府並不只是李林甫居住的府邸,更是這大唐的權利中心。

尤其是自李隆基幾年前“天下大事,盡託林甫”之後,右相府儼然成了小朝廷。

“你找信得過的人,咳咳,偽造兩份假的輿圖,咳咳,然後送回兵部。”李林甫冷靜道。

李岫面色大變,握著輿圖的手顫抖:“阿爺,這,這。”

這兩幅圖,一副是天下佈防圖,一副是長安佈防圖,整個大唐只此一份,事關整個大唐的安危,自己父親卻讓他偽造替換……儘管一向知道自己父親無法無天,可在佈防圖上做手腳,這已經不是無法無天能形容了。

李林甫彷彿沒有看到李岫慘白的臉色一般,又接著吩咐:“我死後咱家必遭大難,咳咳,壽安公主曾答應我保我一條血脈,咳咳。”

“還有安祿山,我提攜他多年……咳咳……對他有恩。”李林甫急促喘息著,“我也會寫信請他護著你們。”

李岫不禁淚落,氣憤自己無用,悲傷老父病重卻依然要擔憂他們這些不肖兒女。

“到時。”李林甫喉嚨癢的厲害,他堅持著一字一句往外說。

“誰救你,你就把這兩幅輿圖給誰。”

安祿山想要造反,天下佈防圖對他就是寶貝,大唐哪一個郡有多少兵力,兵力佈防在何處,險要關卡城牆有多厚多高,攻打一座城池要派多少兵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安祿山想要造反,就要知道大唐有多少兵力,都佈防在何處。

還有長安佈防圖,李長安要想政變,也必須知道皇宮內外兵力如何,哪條路能夠直通興慶宮。

李林甫不信安祿山,對李長安也將信將疑,他總覺得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品行低劣。他要坑李隆基一把,卻也不願意輕易便宜了安祿山和李長安。

那就這樣吧,誰願意救他的子女,誰就能得到這份“禮物”。

李林甫直視著李岫,質問:“記住為父的話了嗎。”

李岫咬著牙,狠狠點了點頭。

他不聰明,但是很聽李林甫的話。

“很好。”李林甫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揮手讓李岫去找人仿造輿圖。

李岫離開後,李林甫無力癱在了被褥上,雙目失神卻仰面大笑。

“哈哈哈……”李林甫笑著笑著兩行濁淚從眼角流下。

本就是共謀,我李林甫是活該遺臭萬年的奸相,你李隆基也別想安穩做你的盛世明君!,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