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二十八章





“第三嘛……”世恩得意洋洋地舉著自己剛剛寫完的一頁紙,笑眯眯地說道,“當然是,這樣學習的機會,他們想要,卻得不到。”




焉能不嫉妒?




谷生聽完這三點,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被世恩點破後他也立刻明白過來。




這些天,他們跟在驚蟄的身邊學習,逐漸也意識到,讀書寫字,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灑掃是苦力,可學習費的是心力。




之前幹完活,他們回去還能有心思聊天,可現在,哪怕是最愛交際的世恩,回去後也很快睡著了。




這都是累出來的。




他們這些做“學生”的累,難道驚蟄做“老師”的就不累?




驚蟄的空閒時間,已經被他們佔據得滿滿當當。




如果還有外人要來,驚蟄也分不出更多的時間教,更何況,雲奎和世恩他們也不會同意。




對於驚蟄,他們也是有自己小小的私心。




驚蟄是他們的朋友,他們更知道驚蟄很好。




可某種程度上,他們並不希望,驚蟄的朋友越來越多。




除了朋友之間會有的小小獨佔欲之外,更因為他們清楚驚蟄的為人。




能否成為朋友,本就是閤眼緣,或者順其自然的事。可成為驚蟄的朋友,卻像是成為了他的一種責任。




驚蟄總是很愛惜擁有的。




不管是東西,是人,還是關係。




這便容易成為負累。




趁著驚蟄在教慧平寫字的時候,谷生湊到世恩的身旁,兩




人對了一眼,小聲嘀咕起來。




這些天,可不是沒人背後說驚蟄的壞話,不過全被他們給擺平了。




待驚蟄回頭檢查他們的功課,他們一個兩個看著又十分之正經:不約而同地,對著今日要練習的十個大字痛苦起來。




雲奎是這幾個人裡學得最快的。




他本來就有基礎,只是姜金明的教導過於拔苗助長,只適合天才,不適合正常人。在驚蟄調整了教學的方式後,雲奎很快就適應了。




谷生,世恩,和慧平這三人的進度慢一些,卻也如飢似渴,有時候睡前,驚蟄都能聽到慧平在背書。




不過如此這般,驚蟄的空閒就很少,每次逢五的日子,和容九見面的時間,也跟著見縫插針起來。




……容九顯而易見不高興了。




驚蟄把自己掛在了容九的身上,儘管容九看著冷漠,可實際上,他從來不抗拒驚蟄的主動靠近,“我只是在幫他們認字,等他們都認得差不多了,就好了。”




容九:“差不多了?”




他慢條斯理地摟住驚蟄的腰。




“那麼,在你看來,何時才是‘差不多’?”




驚蟄沉吟,試探著說道:“最起碼看文書的時候,不會看不懂?”




嘶,腰上抓著的力氣更大。




看來容九對他這個回答很不滿意。




驚蟄:“他們要是學會了讀書寫字,或許能夠被上頭看重,也更有可能出頭。”




容九揉|捏著驚蟄的耳垂,慢吞吞地說道:“你對他們,倒是好過了頭。”




驚蟄小小聲說:“他們時常在背後幫我堵著那些人的口舌,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容九低頭,看著驚蟄亮晶晶的眼。




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他伸手,去碰驚蟄的眼角。




於是那睫毛忽閃忽閃得更加厲害,好似有些溼|漉|漉。




容九很想觸碰那顆黑色的葡萄籽。




想知道它碰起來,是否也是瞧著那麼水,輕易地,就能掐出汁水來。




驚蟄歪著頭,於是那兩顆黑葡萄籽裡,倒映出來的人影,也悄悄地換了個姿勢。




容九在看他。




他也在看著容九。




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容九的眉梢。




“容九,近來不太高興嗎?”




是除了見面的時間變少之外,的事。




容九斂眉,冷淡地看著驚蟄,慢條斯理地說道:“哪裡看出來的?”




驚蟄冥思苦想,要沒問還好,這一問,他是怎麼看出來容九的情緒有點暴躁的……




不知道。




這就像是自然而然就知道的事。




硬要說,就是一種感覺。




感覺來了,他就知道了。




驚蟄絲毫不知道他在說的,是一件非常恐怖之事。探測君心,還是窺伺行蹤,不管哪一個,那都是死罪。




容九慢悠悠接著他的話說下去:“




嗯,的確是不高興。”




驚蟄就抬頭看他。




“前些日子睡著後,底下的掌櫃吵醒我,說是捉來的獵物被人殺了拋屍。肥碩的獵物,吃都來不及,怎麼會被拋屍?”男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冷漠,卻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感覺,這很矛盾,也很奇特,“驚蟄,你說這掌櫃的這般蠢,留著有什麼用呢?”




……拋屍?




驚蟄眨了眨眼,將那種奇怪的感覺壓下去:“底下出了事,管事會及時找來,應當還是盡心的。總比那些出了事不往上報,還吃裡扒外的人要好上許多。”




容九:“驚蟄是覺得,我該留他一命?”




驚蟄:“容九已經留他一命了吧?”




他笑了笑。




“要是你殺了他,可不會這麼說。”




容九很有自己的主意。




無需別人建議,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不過驚蟄,若是你來看,這人為何要這麼做?”




驚蟄皺眉,偷獵物……還殺了拋屍……可會被管事的掌櫃記掛著的,應當是很名貴的獵物吧……如此一來,殺了拋屍完全不合常理。




“有人想搶走它,卻害怕被發現,所以做出了殺人拋屍的假象。”




驚蟄靈光一閃,立刻說道。




容九輕輕嘆息了聲:“瞧,驚蟄,你都發現了,那些長期處事的掌櫃,又怎麼會不知呢?”




驚蟄微蹙眉頭,這倒也是。




有的是真的蠢。




而有的……怕是已經內外勾結。




驚蟄一想到此處,就有點擔心:“那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不知。”




容九非常淡定:“我的仇人太多,很難知道是哪一個。”




不過最有可能是誰做的,倒是能猜一猜。




驚蟄:“……”




哈,倒也能看得出來。




脾氣這般壞,人緣能好就奇了怪了。




“不過,有這樣的手段和膽子,做這事的,也不過三四人。”容九慢條斯理地說著,“都是與我同父異母的兄弟。”




“……我們在討論的是,獵物對吧?”




怎麼一瞬間從普普通通的盜竊案,一下子變成了家族內鬥?都三四個了,就別說的那麼尋常普通呀!




所以剛才那拋屍,是真的拋屍吧!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如果你那幾個兄弟都是心思不正之人,那可得早些做準備。”驚蟄忍不住囑咐了一句。




容九眼眸微動,嘴角勾起一個微笑,只是那笑意看起來有幾分怪異扭曲,帶著鮮明的惡意。




“驚蟄,你可曾想過……說不定,他們之間的矛盾,都被我挑起的呢?”




驚蟄:“……”




容九總會在某個時刻,忽而用一種非常驚悚的方式,展露其兇殘的一面。




那語氣裡濃郁的惡意,簡直都明顯得過分。




簡直是在赤|裸|裸地說明




,自己才是那個最大的惡人。




所以容九的家庭複雜,異母兄弟的關係也很不好……雖然不太清楚這個不好,到底是哪種程度的不好……




驚蟄很少問這些。




容九曾用一句帶過後,從來也不提。




今日,還是頭一回。




驚蟄謹慎地看了眼容九,確定他的心情微妙地變好了後,這心裡才鬆了口氣。




袒露過往的隱秘,有時未必是壞事。




驚蟄想了想,就也開始慢慢地講起自己從前的事。




他很少提。




有時候時間久了,就彷彿那些事都忘了。




他說起岑家的院子。




柳氏喜歡吃桃子,於是父親就在庭院裡栽了好幾顆桃樹。每到初春來時,整個院落都會開滿桃花,那粉|嫩的顏色,鍛造了驚蟄對春日最初的印象。




春日的風很溫柔,偶爾晃動下來的花瓣紛紛,如同一場桃紅的雨,小小的驚蟄總會興奮地闖進桃花雨裡。而孃親就會站在樹下,抱著良兒笑眯眯地看著他。




庭院裡,還開闢了個小小的池塘。柳氏放了些錦鯉苗進去,雖然池塘不足方寸大,但這些錦鯉還是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很好。




然後又一條條消失了。




因為岑玄因很喜歡釣魚,平時裡還能忍,可是那些錦鯉長大後,撲稜撲稜的,這豈非是在勾|引他?身為父親,他卻每天夜半,會偷摸摸爬起來釣魚,順帶將驚蟄也偷出來一起釣!




自己釣魚可有什麼意思?




必須得在釣起來的時候,身邊有個吹捧歌頌的人呀!




正是崇拜父親的年紀,小驚蟄對父親的任何做法都是“哇”“好棒”“父親真厲害”。岑玄因在驚蟄的誇讚下迷了眼,興高采烈地將整個池塘裡的錦鯉都釣完了。




至於那些被調起來的錦鯉……




全都被岑玄因偷偷摸摸送到了廚房,廚娘做成了每日的餐食,又進了一家人的肚子。




柳氏發現這件事,還是因為良兒。




岑良也很喜歡趴在池塘邊看錦鯉,那些錦鯉是什麼顏色,她不全部都記得,可是總會記得幾條。可那些橙紅橙紅的錦鯉都沒啦,現在在池塘裡遊動的錦鯉,都是黃溜溜的!




那天,柳氏的河東獅吼,讓趴在書房抄書的驚蟄都聽得清清楚楚——柳氏發現他是小小的同謀後,就罰他在書房裡抄書——岑良就趴在桌上,乖乖給哥哥當鎮紙。




“真慘。”




驚蟄感慨。




“真慘。”




岑良搖頭晃腦學著驚蟄。




於是兄妹倆,都笑了。




驚蟄曾以為自己忘記了許多的事,不再回憶的東西,很難重新再記起來。




可奇怪的是,當嘴巴張開,那些話卻源源不斷從喉嚨裡湧出來,好似有一股一直潛藏在驚蟄身體內的暖意,在持續不斷地支撐著他,讓他時隔這麼多年,還能想起父親的尷尬求饒,孃親擰他耳朵的畫面。




……可真是懷




念呀。




默默地,驚蟄趴在容九的身上。




容九慢慢地說道:“你為何會入宮?”




驚蟄露出一隻眼睛。




不說話,就這麼看著容九。




容九捏著他的臉,不緊不慢地說道:“不說?可要查,也不難。”




他低下頭,聲音輕輕地擦過驚蟄的耳朵。




“家道落敗,為官的父親貪汙,被判了斬首,其他人等刑罰各有不一,母親在押送路上帶著小女兒跳水……”




容九說著的,是外人知道的原因。可聽到那句貪汙,驚蟄還是閉了閉眼。




容九輕聲,好似是在蠱惑著他:“驚蟄,想說什麼……為何不願意說出來?”他的手心停留在驚蟄的心口上,彷彿用力抓握之下,能活生生把他的心掏出來。




他的話語看似溫柔,實則與他的動作一起帶來某種怪異的壓力。




驚蟄敏銳的神經被撥動了。




他微蹙著眉:“容九,這是我的事。”




容九微涼的手指掐住驚蟄的臉,將嘴巴擠出嘟嘟的形狀,慢條斯理地說道:“驚蟄,你知道到上一個無視我的人,他後來怎麼樣了嗎?”




驚蟄的嘟嘟嘴說不出話來,於是就動了動,抬起頭來。眨巴眨巴眼睛,用眼神詢問那人怎麼樣了。




容九:“既然耳朵不好用,我就割了他的耳朵。”另一隻手揉搓著驚蟄的耳朵,食指觸碰敏|感的耳道,正一寸一寸地往裡面鑽。




耳朵裡是最敏|感的地方,驚蟄感受著那幾乎在頭骨上蔓延來的痠麻感,整個人連連打顫。




那是一種身體根本無法控制的反應,生怕容九的手指再往裡面鑽,他一把把住了容九的手腕,掙扎著唔嗚了起來……他的耳朵……




容九到底鬆開了手。




驚蟄的兩頰留著鮮明的指印,儘管那痕跡正在慢慢散去——容九剛才禁錮的力氣並不大,只是剛好足夠攔住驚蟄的掙扎而已——但那刺眼的痕跡,還是讓容九的眼底沉了沉。




說不出是不滿意其消失,還是異樣的愉悅。




驚蟄:“然後呢?”




在終於能說話後,他問出的是這句話。




容九平平淡淡地說:“然後?他應該聽得更清楚了吧?畢竟,少了礙事的肉塊,不就只剩下洞聽了嗎?”




容九:“……”




哈哈,真的很冷的笑話。




他尷尬地笑了兩聲。









親密,又疏離。




這或許能夠形容驚蟄和容九的關係。




兩人情感不可謂不深,至少忙碌的容九逢五之日總會來找驚蟄,而驚蟄不知不覺裡,縱容了他許多怪癖。




他從未與其他人如此親密接觸,也從未這麼喜歡過一個人,濃烈的感情,的確將足夠穩重的驚蟄淹沒了。




但與此同時,他們並非親密無間。




驚蟄沒打算告訴容九,關於他身上揹負的仇恨,也從沒想過利用容九的力量去查。




這是為了不將容九扯下水。




這是最主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