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三十章

好冷。




這是驚蟄第一個感覺。




皮膚和冰冷的空氣接觸,會讓人在那一瞬間,不由自主地顫抖,於是只好蜷|縮在絲涼的綢面上。




滲出的薄汗,也是冷的,額頭溼噠噠的涼。




抬手一抹,就是一頭一臉的溼汗……手,強有力的手,在碰到臉的一瞬,滾燙得不可思議。




驚蟄下意識地別開頭,彷彿都要被這灼|熱的溫度燙壞。




他的反應,惹得那片籠罩在上方的陰影扭曲了起來,好像墜|落的烏雲,重重疊疊壓下來的窒息感,讓驚蟄止不住想逃跑的欲|望……




這不能怪他……




久別重逢的容九不對勁。




非常,非常不對勁。




陰影越來越近,很快,呼吸就落在他的身上,滾燙得好像是燃燒的烈焰,帶著怪異的威壓,墜|落下來的窒息感,叫驚蟄感覺到難以言喻的恐懼。




這不只是對於容九這個人,而是對於眼下的情況……容九濃黑的眼眸盯著他,那是一種被全然覆蓋住的凝視。




就好像他的血肉,骨髓,神經,以至於身體上下的所有,都在如刀的目光下被層層刨開,袒露出最徹底的內臟。




而這種感覺,正是驚蟄最為抵抗的。




“容九……你清醒些,你燒糊塗了嗎?”




驚蟄咬牙,從喉嚨擠出這句話。




值得可憐的是,天知道,那句話多麼虛弱無力,就像是被壓在獸爪底下的瑟瑟發抖的獵物,在做著無用的掙扎。




可再是無用,那也是要掙扎的。




驚蟄想起之前驚蟄送來的字條,容九說過,他因著身體不適,所以無法入宮……那今日入宮,是因為……身體好了……嗎……那怎麼可能!




光是看著眼前這頭失控的怪物,驚蟄都要覺得,容九已然徹底失去了理智。




不然……他怎麼會說出那麼羞恥的話?




容九似乎把驚蟄的話聽了進去,最起碼,那逼近的身影,好似停了停。




驚蟄抓住這一瞬的閃神,身體靈活地一鑽,就要從容九的胳膊底下逃出去。他也不去想,自己這個姿勢到底是多麼狼狽和怪異,只想著能趕緊離開怪異的容九,然後……




然後……驚蟄有些卡住,按理說,應當是去叫太醫的……可容九這身份,太醫會給看嗎……應該會吧,又不是他們這些做奴婢的……




驚蟄的腦子有點變成漿糊,暈乎乎的,可他的動作卻不慢。




那靈活逃竄的模樣,要當真是個粗心的狩獵者,定然會被他敏捷的假動作給欺騙了過去。




剛爬到床邊,想要下去的驚蟄忽而一個天旋地轉,就被狠狠地摔在了柔|軟的床鋪上,這猛烈的動作間,驚蟄摔得腦袋一暈,捂著頭髮出低低的呻|吟。




“去哪?”




總算,總算,容九開口。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




如果是完全拒絕溝通,那才是令人頭疼懊




惱的(),不知從何下手呢。




可驚蟄的反應卻是截然不同?[((),他整個身子緊繃著,胳膊抱住了膝蓋,霧濛濛的黑眸裡,帶著幾分難以覺察的驚慌:




“……我去,給你叫太醫……”




他很不想承認,可他隱隱察覺到這個晚上,或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他茫茫然地踩在虛無的邊界上,卻不知道往前再走一步,是不是會徹底栽倒在深淵,再也爬不起來。




“太醫?”男人的聲音古怪地上揚,那近乎一個扭曲的笑意,帶著異樣、黏糊的壓力,“哈哈哈哈……太醫……”




他低低地笑著,空氣都彷彿跟著這聲音震盪,帶來古怪的氣壓。




驚蟄:“有病得看病,不能諱疾忌醫。”再次將話說出來,他顯得比之前要堅定,也要從容些。




最起碼,他壓住那些非常羞恥的哆嗦,與顫抖。




容九能從他的身上,聞到鮮明的,熟悉的恐懼。




那味道蟄伏在驚蟄的血肉裡,隨著他的言行舉止緩慢地滲透出來,煽動著男人暴烈的摧毀欲。




驚蟄在害怕他。




不然不會逃。




可這個事實,非但沒給容九帶來不快,反倒是一種異樣的興奮劑,讓男人本就狂暴的神經陷入某種醉醺醺的狀態……哈……美妙……




他喜歡這樣的味道。




恐懼著他的驚蟄,喜歡他的驚蟄,掉眼淚的驚蟄,瑟瑟發抖的驚蟄,就連他想逃跑的時候,都顯得那麼可愛。




……他總得包容些。




畢竟敏|感的人,總是要比尋常的人,要遭受更多,不然,要怎麼靈巧地活到現在呢?




……他會好好地包容驚蟄,所以,驚蟄也得,好好地包容他……




對吧。




手指狂暴地捋過頭髮,男人隨意地將發冠丟棄在地上,發出好大的一聲“咚”,而後露出了堪稱溫柔的古怪微笑。




他真是寬容。




給予了驚蟄這麼多,這麼多的忍耐。




男人自背後將無處可逃的驚蟄抱在懷裡,驚蟄猝不及防,就被卸下了戒備的動作,整個人都鑲進滾燙的肉牆裡。




手指靈巧地捂住驚蟄的口鼻,將驚蟄的腦袋後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容九幾乎重現了剛剛的畫面,那種噴薄的生機在手掌下掙扎的鮮活,讓冷漠和狂熱同時爬上容九的眼睛。




最開始,你是可以逃走的……




容九貼近驚蟄的耳朵,喃喃著,粘稠的冰涼的語氣,猛地擦過脊椎,刺痛著驚蟄的神經。




唔哈……




就在驚蟄剛剛看到容九的那一瞬間,比起他的眼睛,他的情緒,驚蟄的本能是最先被激活的部分。




容九能夠感覺到驚蟄手指的發僵,在他們交握的地方。




……那不只是因為寒冷,更是因為某種不可明說的畏懼……驚蟄察覺到了……在潛意識裡。




可在被容九抓住的那一瞬間,驚蟄的情緒壓倒了理智的提醒,哪怕危險的徵




()兆在身體叫囂著逃跑,驚蟄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容九走到黑暗。




容九置身黑暗裡,身體也在哆嗦著,那並非畏懼,或者寒冷,而是夾雜著暴烈的興奮。




冰冷的臉上,卻勾起一個詭異的笑容,彷彿一個從鬼蜮爬出來的怪物,死死地剋制著喉嚨的含糊:“……一步,兩步……”




三步,四步。




這是驚蟄被危險捕獲後,主動走到容九身前,所花費的步伐。




“是你呀……”容九的表情冷淡下來,彷彿剛才所有暴動的情緒,都被冰霜凍結,唯獨那雙眸子,好似在暗淡的屋內,還閃爍著淡淡的幽光,“這都要怪你,驚蟄。”




他的情緒變化如此之快,彷彿一瞬間,從狂躁的夏天又變作冰風雪地的寒冷,只是那話裡濃烈的感情卻始終不變,摻雜著不可磨滅的情感。




男人就這般冷漠的,強硬的,非常不講道理的,把所有的責任都歸結在驚蟄的身上。




在那滾燙的手心裡,驚蟄被迫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悶哼。




他看不見男人的動作,卻感受到了。




……不行……他嗚咽著……




這會……




無處可逃的羞恥。




在這場無端的控訴裡,驚蟄好可憐,好倒黴地失去所有反駁的可能,連為自己辯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容九下了判決。




他極其困難地呼吸著,渾身都被擁住的情況下,他連手腳掙扎的可能都沒有,幾乎彈跳起來的身軀,又被牢牢地按了回去。




驚蟄死死地抓著男人的胳膊,在那隆起的肌肉上生生抓出幾道血痕。




好可怕……




他嗚咽著,好委屈的。




那四面八方籠罩下來的禁錮感,在真正哭泣的那一瞬間,終於鬆開了力道。




可驚蟄已經失去了逃跑的力氣,他趴在容九的身上嚎啕大哭,哭得是那麼可憐,連聲音也跟著一抽一抽,過於急促的呼吸,讓他沒忍住打了個哭嗝,而後喘息得更加劇烈。




剛才那無法呼吸的感覺,讓他無比渴望空氣穿過的感覺。




“……我,沒有……是你……”




驚蟄根本說不清楚話。




就被一聲又一聲的抽噎,給打斷了。




容九將驚蟄給托起來,自下而上地打量著他淚眼婆娑的模樣,而後低頭,舔了舔鹹溼的淚水。




那味道,吃起來帶著略微的苦澀。




可男人毫不芥蒂,舔舐著驚蟄的眼,將他的眼皮弄得睜不開,兩隻手胡亂推搡著容九的胸膛,一下又一下地打著哭嗝。




這麼醜,這麼丟臉的樣子,他怎麼還親得下去?




驚蟄非常茫然,哭得太過用力,那種窒息的後怕還繚繞在心頭,連帶著呼吸都非常急促,生怕再喘不上氣來。




他的腦袋暈乎乎的,徹底成為了漿糊,被男人慢慢地放平在了綢面上,打量著驚蟄滿臉潮紅的模樣,牙齒咬得嘎吱作響。




驚蟄恍惚地側過頭去,看到




那支撐在他肩膀邊上的胳膊已經緊繃到肌肉分明,好似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沒將人徹底揉碎。









“陛下呢?”




在這個除夕的夜晚,宗元信沒有過節的想法,畢竟他孤家寡人一個,要和誰過去?




哦,不對,有一個人。




宗元信決定,今晚,他要在乾明宮守夜。




只不過其他人是在守歲,而他呢?




是守著景元帝。




自打景元帝打算調理身體後,最高興的其實不是寧宏儒和石麗君,反倒是宗元信。




寧宏儒偶爾甚至會看到宗元信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在藥壺前扭著腰……非常地,不堪入目。




宗元信開始給景元帝調理身體,已經過去整整一個月。




這一個月裡,宗元信掌管著景元帝的衣食住行,那是真的做到了方方面面,何時起身,何時入睡,何時吃藥,何時泡藥湯,連吃什麼東西,都非常講究。




在宗元信看來,景元帝的身體就是個外強中乾的破瓦罐,看著十分之強悍,體力也是驚人。可這都不過是透支他的壽元,才能換來的代價。




等時間到了,該償還的,總歸是要償還。




如今,宗元信要做的,就是先把這破瓦罐上破漏的地方一一給他填補上,不然只會不斷地漏氣,待漏洞全部都癒合了,那要再往裡面補充更多的血肉,才比之前容易些。




但這是個緩慢的過程。




因為這個填補,正是一點點將毒性,從景元帝的血肉骨髓裡拔除的過程,宗元信必須將藥效控制得非常精準,才能在不摧毀身體平衡的前提下,一點點倒逼那些毒性。




那毒,是一種十分陰寒的毒。




不會立刻要人命,卻會讓人痛不欲生。




景元帝在歲數很小的時候,就中了這個毒,直到他現在長成,這毒性已經伴隨著他生存了許多年。




中毒者,會被過於陰寒的毒性壓制體內的火氣,以至於連人的情緒都會受到影響,逐漸變得殘酷無情。




在宗元信看來,景元帝的暴戾,一部分來自於天生天養,可也有一部分,是因為這陰毒。




為了將被壓制的火氣重新調動起來,宗元信在景元帝日常的膳食裡,逐漸加入能夠調和的藥物。




這些藥膳,都是宗元信做的,完全能夠適應景元帝的狀態。




唯獨一點,難吃。




藥膳聞起來,那味道比真正的湯藥還恐怖,簡直令人作嘔。




可是每一頓,景元帝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溫養了一個月,景元帝的身體總算有了變化,連帶著情緒,也比從前要更加外露些,當然,這變化細微到幾乎難以覺察,如果不是非常熟悉景元帝的人,是絕對不可能發現得了的。




宗元信從寧宏儒和石麗君的嘴裡,確定自己的方向沒錯後,自然是信心大增,摩拳擦掌打算進入下一個階段。




這個階段,宗元信下手會更重些。









此,他還特地囑咐過乾明宮這兩個管事的,非常鄭重其事:“這個階段非常關鍵,絕對不能讓陛下失控,切記,要維持在一個平穩的狀態上,既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熱。”




寧宏儒明白宗元信的意思,特地盯緊了皇帝陛下。




只是這一月過去,景元帝表現如常,根本沒看出來失控的模樣,更別說是宗元信所囑咐的狀態。




儘管寧宏儒警惕再警惕,還是在除夕夜上,一個沒看住,失去了景元帝的行蹤。




宗元信這個時候,已經在偏殿歇下。




當然,他沒睡,




只是躺在床上看書,那皺眉的模樣,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麼,頗為凝重。




聽到了寧宏儒派人來急急稟報的話,宗元信整個從床上跳起來,勃然大怒。




這一把火從腳底燒到天靈蓋,生生將宗元信氣得臉都通紅起來,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就直接衝了出去。




此刻,寧宏儒已經讓人將乾明宮裡裡外外都檢查了一遍,根本沒發現景元帝的行蹤。加之皇帝的身手非常好,總是來無影去無蹤,這些普通的侍衛,根本沒發現皇帝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