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四章





那種怨恨,無力,絕望的感覺,彷彿真實存在,讓驚蟄在驚醒後,心跳仍是狂亂。




他的手指哆嗦著,用力抓過自己的頭髮。而後,他在床下放著的箱子裡胡亂摸索著,翻出了一個小瓶子。




兩根手指拔出了塞子,甜膩的味道散發出來,是雲奎送來的野蜂蜜。




他仰頭喝下一大口。




甜蜜微澀的味道,一口從舌間滑落到喉嚨,黏糊到幾乎要粘住整個嘴巴。




驚蟄拼命往下吞嚥,這過量的甜膩,讓他稍稍冷靜下來。




他重重吐息了幾次,將怪異的驚慌壓了下來,這才將小瓶子塞回去。下了床,他悄無聲息地翻出了新裡衣,趁著暗色,輕手輕腳給換了。




剛才的衣物,已經被虛汗打溼,根本再穿不得。




已經快到冬日,這天氣一天比一天冷。




驚蟄赤腳走在地上,寒意慢慢地從腳趾爬上來,鑽入他的骨髓,與剛才莫名的驚恐一起,變作沉甸甸的壓力墜在驚蟄的肚子裡。




驚蟄披了衣裳,偷偷溜了出去。




他摸黑到了外頭的浴室,殘留下來的水早就冷冰冰,驚蟄拎著木桶,又輕車熟路




地拐去燒火的地方。




直殿監內,就這麼一個燒水的地方。




每個司內,都有定額的柴火,不過,分撥給直殿司的總是最多。




一來是姜金明有手腕,二來是直殿司,的確比其他地方更為需要。




守著燒水房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內侍。




他靠在門口睡了過去,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揉著眼睛來看,輕輕啊了聲。




“驚蟄,你想要水?()”




驚蟄很少做這種逾距的事,大半夜爬起來,本也是不該。不過,那小內侍卻是偷偷看了眼外頭,將提著半桶水的驚蟄拉了進來。




江掌司睡前要了水,灶上還留著些,你要是想用,我給你勻一點。?[(()”




守夜的小內侍沒怎麼和驚蟄說過話,可顯然很認得他,給他忙進忙出,讓驚蟄有些驚訝。




“你,從前認得我嗎?”




那小內侍頓了頓,抬頭看了眼驚蟄,又飛快地看向手裡的水瓢。




“我之前,是雜務司的人。”他輕聲說道,“那個人渣死了後,我也解脫了。”




雜務司從前的掌司,就是伍福。




他這麼一說,驚蟄就想起來何事,不由得沉默了會。




小內侍也不說話,給驚蟄舀了滿滿一桶熱水,又給他拖了條凳子過來。




“你就在這泡吧,這個角落,外頭也看不到,能洗完腳,那水也方便倒了。”




小內侍朝著驚蟄笑了笑,轉身又出去守著。




驚蟄呆呆地站在屋內,半晌,才在凳子坐下,緩緩脫去了鞋。




他先前覺得冷,現在,又出奇覺得暖。




將冰涼的腳泡進水桶裡,驚蟄趴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喟嘆了聲。




這可真是舒服。




剛才出來時,驚蟄也是被心裡的鬱郁驅動,直到寒意逐漸被熱水驅散,人也隨之從低落的情緒裡走出來。




驚蟄想,這大概是因著,今日知道了鄭洪受傷的緣故。




昨天,鄭洪不過是照例外出採買,可回來的時候,他那隊人,卻被打得十分嚴重。




驚蟄是今天清晨才知道這事,趕去雜買務的時候,卻得知鄭洪發了高燒。




他的傷勢太重,骨頭雖是沒斷,可人卻是吐了兩次血,將他同屋的人嚇了一跳。




驚蟄知道這事後,回來取了錢,就直奔著御藥房去,好不容易買來了藥,又請人幫忙煎熬,直到晚上,這發熱才稍稍按了下去。




鄭洪是二等太監,住的也是二人間,卻是比尋常小內侍的住處大多了,得虧這樣,才有地方騰挪。




鄭洪一行人出去,唯獨他傷得最重。




可問起到底何時,那些個清醒的人,卻只說是誤會,該是被哪家紈絝子弟的侍從打了。




一提起這個,縱然鄭洪是二等太監,這也是很難討回公道。




好在驚蟄花的錢,倒是沒浪費。




鄭洪在驚蟄離開前,將將清醒了一會,說不了幾句話,可人




()能醒,到底安心。




驚蟄揉了把臉,趴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他趕去雜務司時,鄭洪屋內,還有著淡淡的血氣,嘴邊的血絲,讓他的心都提了起來。




鄭洪是個死財迷。




他平生最喜歡的事,就是攢錢,卻不愛花錢。




驚蟄也不知道,他攢起來的錢,到底是用在哪裡,反正最裡面那件衣服,補丁是打了又打,就沒怎麼見換掉過。




驚蟄去了北房後,和鄭洪的往來不多。




可到底還是有交情的。




因為最初,他和驚蟄,還有其他幾個小內侍,就是住在一個大通鋪。




驚蟄知道,鄭洪只認錢,某種程度上,又很講道義。只要是收了錢的事,就一定會辦得妥妥。




偶爾有幾次,需要花錢辦事,驚蟄想起來的第一個人,就是鄭洪。




一來二去,也不知怎的,就從普通的金錢關係,成為了朋友。




驚蟄無意識搓了搓自己的腦袋,將自己抱得更緊,似乎這樣,就能驅散莫名的寒意。




任何意外都可能發生,降臨在任何人的身上。




驚蟄深知這道理,卻仍是希望,他所在意的人,能是那個例外。









鴻臚寺內,幾處院落,還燃著燈。只是屋內毫無動靜,好似根本沒有人。




阿耶三坐在屋裡,身邊另有幾個侍從,他們並不說話,也叫這氣氛顯得尤為怪異。




和陰被襲,超乎了他們的預料。




赫連王朝在過去幾十年,一直在走下波路。從前,它或許是一個極其強盛的國度,可是再龐大的怪物,也總有走向末路的時候。




他們生活在中原之外,雖是遊牧民族,卻並非沒有記錄過往。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律,在這中原大陸上,總是一個輪迴,也是必將發生的事。




每逢這個時候,就是他們汲取中原血液強盛起來的最好時機。




他們並不覺得羞恥。




劫掠外族,總比每年都要飢餓為好。




他們的彎刀摩得尖銳,早已經做足了準備,時時刻刻都能捅穿敵人的胸腹,用他們的熱血作為勝利的號角。




食物,女人,財富,這裡有他們想要的一切。




他們怎可能甘願捨棄這塊肥肉?




直到先帝登基,開始削弱軍需,又提拔文官,打壓武官後,他們就意識到,這苦等許久的機會,怕是要來了。




一年年的,邊關開始熟悉外族的劫掠。




每年的春冬,是最可能出事的時候,越是冷得發狂,越是可能會遇到襲擊。你來我往十數年,正是疲倦又拉扯的時期。




外族的力量逐漸強大起來,卻又不足夠強大,無法將中原吞噬;赫連王朝已經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儘管還能再掙扎,卻是無力迴天,既無法驅逐外族,又勉力支撐著不被打垮。




於是,高南,越聿,和陰等幾個,才會蠢蠢欲動著,達成了協議。




這看似是和陰一手主導的,可也正是一心所願。




只是萬萬沒想到的是,呼迎胡打,竟會被殺了。




此人陰險狡詐,從來謹慎,也不知道玉石關那石虎到底用了什麼計謀,才能將他引誘出陣。




這消息,讓京城的百姓熱鬧了三天三夜,卻也讓鴻臚寺這些外族使臣惴惴不安。




如山佑這等,原本來朝只是為了告狀的使臣來說,這無疑是個大好的消息。可在驚喜之餘,卻也有害怕。




赫連皇帝這一出,將他們給打蒙了。




自然,和陰不是隻有呼迎胡打這麼個出眾的將才,也不可能只在這麼一戰裡,就被打垮。




可失去了呼迎胡打,和陰往後,再不可能如今日之輝煌。




赫連皇帝能打和陰,自然也能打其他人。




這麼多年,山佑這些小國,可也許久不曾來朝。




倘若赫連皇帝計較起來,他們豈不也要遭殃?




這些小國都是這般想,那高南,越聿這等,就更是沉寂。先前囂張的氣焰,都被這雷霆行動打壓了下來。




京城是近來才收到的消息,可遠在塞外的遊牧民族,肯定只會比現在更快知道。




這些使臣,迫不及待想要離開。




“使臣大人,你之前不是說,十月前,我們一定要離開京城嗎?可現在都這個時節,為何還不動身?”




在這無名的寂靜裡,終於有人沒忍住,打破了這奇怪的氛圍。




呼迎胡打的頭顱掛上城牆的那一日,景元帝就允許其他外朝使臣離開。




有些人立刻動了身,如山佑與越聿,有些,卻是遲遲沒有動作,正如高南。




阿耶三不說話,他們根本走不了。




“今日下午,我收到一個消息。”阿耶三用高南語低聲說道,“山佑使臣團在路上遭遇了山賊,幾乎全部覆沒。”




幾乎全部的意思,就是隻活下來一個。




唯獨山佑使臣活了下來。




其餘人等嚇了一跳,有人立刻追問:“山賊?赫連境內,有這麼兇狠的山賊?”




他們來朝,身邊帶著的護衛不少,其中不乏身手高強的。




山佑就算只是個容易被欺負的小國,肯定還是帶了不少人,又怎麼會死剩下一個?




“大概,是山賊太過兇狠。”阿耶三淡淡說道:“使臣團裡,還有山佑使臣的兄弟,不過全部都死絕了。聽說,山佑使臣差點就瘋了。”




阿耶三這話說出來,就帶著一股莫名的壓抑。




“越聿人,出事了嗎?”




“沒聽說。”




連之前氣勢囂張的越聿人都沒有出事,那為何會是山佑?




阿耶三的副手低聲說道:“難道……您的意思是,這是……赫連皇帝動的手?”




阿耶三嘆了口氣:“誰知道呢。”




這真是不妙。




當初和陰出事,他不是沒有過猜想,和陰使臣多少是被算計。可如今,山佑使




團出事(),無疑讓這事有了個近乎明確的定論。




或許?()_[((),山佑人,利用和陰使臣去“刺殺”景元帝,此舉不意在刺殺,而是為了讓赫連皇帝發怒,進而對和陰降罪。




這個人,如果不是和陰使臣,是高南使臣,或者越聿使臣也行。




畢竟,山佑這個小國,夾擊在這幾個彪悍的外族裡,著實太過倒黴。




赫連皇帝將所有的外族使臣扣在京城,不叫他們離開,倒也不限制他們外出,只做出一副曖|昧的姿態,遲遲沒有下定判決。




赫連皇帝看起來,並不怎麼在乎所謂的真相。




他用著山佑人遞上來的藉口,襲擊了和陰人,殺了呼迎胡打,沉重打擊了他們的氣焰,而後,在消息傳回京城的那一日,將剩下的和陰使臣團的人,都推出去斬首。




紅血與戰果,徹底點燃了百姓心裡的熱火。




這近乎是民意的幼苗。




倘若赫連要戰,這是最根本的基礎。




而後,在讓眾多外族使臣離開後,又極其順手的,將山佑使臣團的人,殺得只剩下一人。




呵,山賊?




尋常普通的山賊,要如何滅得了使臣團的護衛?




赫連皇帝笑納了山佑人獻上來的藉口,所以留下了使臣一命;可刺殺之真,算計也是真,自然也得有人為此償命。




看起來,真的,很公平。




阿耶三閉了閉眼,這或許只是他的猜測,可這猜測未必是假。




“我等沒有刺殺赫連皇帝的意圖,塞外也未有動靜。如果越聿人都沒事,那我等也可平安離開。”副手低聲說道,“可是您一直讓我等逗留在這,可是有別的緣由?”




阿耶三捏著眉心,過了一會,才長長出了口氣。




他啞著聲音說道:“在過去幾年間,我們在京城,一直都有暗探。”




阿耶三伸出手,手心是一顆近乎糖丸的小東西。




捏碎糖丸,藏在裡面的,是一張小小的紙條。




“我們離開,也未必能活。”









“咳咳,咳咳咳——”




雜買務裡,鄭洪的屋內,時不時傳來咳嗽聲。




他病得有些重。




不過,比起前頭幾日高熱不退,已經好上太多。




驚蟄買來的藥,派上了用場。




最起碼,鄭洪不再吐血,連著幾日吃藥,也能勉強壓下高熱。直到這兩日,除了咳嗽,人倒是也能坐起來。




雜務司內,提起此事,也只說鄭洪倒黴。




有其他幾個二等太監蠢蠢欲動,想借著這個由頭生事,可雲奎和胡立接過了鄭洪手裡大部分的事,他們都知道雲奎有些來頭,到底是忍住了。




驚蟄每日都會來,最開始,除了送來了藥,還送來五六個玉瓶,全都是能用得上的。




就這麼吊著,鄭洪也熬了過來。




“鄭洪,你可真是好命。”和鄭洪同屋的賴鐵沒忍住說道,“驚蟄送來的這些藥




(),可都是好東西。”




那裡面的藥膏就不用說,鄭洪那高腫的淤塊,全靠這散去——光是那些玉瓶,就不是便宜貨。




他們出入宮闈,見識過的好東西多了去了,這玉瓶,放在外頭叫賣,少說百兩。




結果,驚蟄就這麼隨隨便便給了鄭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