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七章

姜金明在屋內踱步。




此刻將將天光破曉,外頭已經有了些許動靜,正是那些宮人正在忙碌著。天氣越來越冷,雖還沒有落雪,可是已經足夠將人凍得手腳冰涼。




這位掌司的臉上,就帶著兩坨凍出來的紅。




不多時,門外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有人敲了敲門。




“進來。”




雲奎輕手輕腳打開了門,然後從門縫裡鑽進來。




姜金明看了,沒好氣地說道:“打小就是這樣,你推開些,再進來,又能怎樣?”偏偏總是愛從門縫裡鑽來鑽去。




雲奎嘿嘿笑:“師傅,你大清早尋我過來,可是有事?”




他在雜買務,要不是收到姜金明的信,可也不會這麼早起來。




在雜買務的日子,還是比直殿司要快活些。




“你可知驚蟄近來,惹了什麼麻煩?”




雲奎臉色微動:“啊,有嗎?”




姜金明帶了他多少年,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這臭小子心裡有鬼,一腳就踹了過去:“臭小子,有事快說。”




雲奎揉了揉自己屁股,委屈地說道:“您給了我這麼大一腳印子,待會出去多惹人煩呢。”




姜金明:“別想著給我扯東扯西,有屁快放。”他的聲音帶著少許暴躁,頗有種,再不說實話就要打人的潛在意思。




雲奎老實了點:“我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只知道他可能和永寧宮那邊起了點摩擦。”




“永寧宮?”




姜金明皺眉。




永寧宮的康妃可是個厲害人物。




別看她在這後宮毫不起眼,可是一直安安穩穩活到現在,就已經算是本事,更別說她的性子看著柔弱,也曾依附過德妃……德妃那樣的性情,是那麼好依附上去的嗎?




別看德妃現在是有些落魄了,可那樣的出身,想要在她手裡討得好,那可不容易。




驚蟄怎麼會和永寧宮起了衝突,這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地方是怎麼走到一塊的?




雲奎知道,自家師傅不是什麼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人,可要是遇到的麻煩太大,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捨棄。




驚蟄不是雲奎,姜金明到底不可能為他拼盡全力。




雲奎既不想讓驚蟄處境困難,也不想讓姜金明遭遇麻煩,就斟酌著說了些。




不過,姜金明一聽到是康滿,就冷冷哼了聲。




雲奎驚訝:“您,似乎很不喜歡他?”




儘管驚蟄並沒有仔細說起,與他發生衝突的人是誰,可只要是查過永寧宮的人都會猜得出來,誰才有最大的可能。




他不驚訝師傅會認識康滿,畢竟走到他們現在這個位置,宮中能數得出來的大太監,怕都打過照面了。




只態度,卻有難得的不滿。




“倘若是和這人撞上,那就算以驚蟄的脾氣,會得罪他也是正常。”




姜金明揹著手搖頭:“此人小肚雞腸又狡詐陰險,有時




候不過一句話,就能開罪了他。日後遇到,不可與他走近。”




這種小人令人憎惡,這又像是無孔不入的爬蟲,只要得罪了他,除非把他碾死,不然總會無緣無故在某個時刻就被他陷害。




“您方才之所以問我,是因為驚蟄出事了嗎?”雲奎捏著眉心,有些冰涼地後怕。




“來的是侍衛處,不是慎刑司。”姜金明淡淡說道。




雲奎:“侍衛處?”




他微微瞪大了眼,隨即驚喜地說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是慎刑司,那就意味著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而且侍衛處……不是還有容九在嗎?




從前,雲奎不曾見到過容九,只知道這麼個御前侍衛的身份。可昨日一見,那人的氣勢絕非凡人,怕是真身居高位,又或者性格嚴酷。




可不論是哪一種,他對驚蟄的維護,是擺在面上。




驚蟄進了侍衛處,總不會比慎刑司更糟糕。




慎刑司那地方,可不能走,就算真的清白無辜,人一進去至少得脫半層皮。




走著進去的,往往是躺著出來的。




姜金明可不像雲奎這麼樂觀。




就在方才,掌印太監派人來同他說,直殿司的二等太監驚蟄被侍衛處的人帶走,說是有事需要配合調查,歸期不定。




姜金明第一反應就覺得不太對勁。




這宮裡的侍衛處,由韋海東統領,掌管著後宮守備。可要談及什麼調查,卻一般是慎刑司,怎麼會是侍衛處的人來告知?




驚蟄惹了多大的麻煩,居然還會被帶走調查?




他這才叫來了雲奎。




他知道這小子最近神神秘秘,來過好幾次直殿司,這其中怕就是有驚蟄的緣故。




只是問出來的的答案有些不太滿意。




如果是康滿,那麻煩可大了。




這人陰狠,咬住的獵物就不肯撒口,哪怕姜金明能理解,也清楚大概率不是驚蟄的問題,卻也不由得開始思量這其中的牽扯。




雲奎這小子,不知輕重。




大概還覺得,朋友情深,只是幫忙也不算什麼。可姜金明是萬萬不願意他惹上這樣的腥臊。




雲奎對他的猜想不錯。




姜金明是很喜歡驚蟄,可絕不願意為了驚蟄把雲奎給賠進去。




問過雲奎,姜金明就趕緊讓這混小子滾蛋。




最近只要看到他,就想到那一日,他笑得一臉盪漾的來找他,說是打算和那人辦喜酒。




姜金明只要一聽,就牙酸。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如今人走了還惦記著,最終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一起,他又能如何?




反正現在人已經在宮外,就算真出什麼事兒也不是大過,姜金明懶得搭理雲奎。




姜金明趕走雲奎後,到了下午,又得了個新的說法。




經查,驚蟄身上並沒有問題,不過因著侍衛處有人受傷,驚蟄恰好在場,被緊急調去伺候,怕是要再幾日才能回




來。




姜金明沉默地站在掌印太監的面前,覺得自己的牙又開始痛。




在宮中太多的好奇是不必要的。




可姜金明實在難以藏住那一瞬的驚訝。




“……可得是怎樣的傷勢,才需要緊急調人過去照顧?”姜金明揚眉,“掌印,您若是有什麼消息,可莫要藏著,也好叫這底下的人知道知道,該如何做事。”




他並不是懷疑掌印太監的話。




只是心驚。




後宮裡面一直不太平,隨時隨地都在死人,有些時候死的是那些身份高貴的人,有些時候死的是不起眼的宮人。




只不過前者死的時候會引起軒然大波,後者死的時候無聲無息,根本不叫人在意。




掌印太監輕輕說道:“康滿,被抓。他拘捕,傷了人,而今,就被壓在慎刑司。”




他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姜金明,這驚蟄,可是個好寶貝,你可得好好待他。”









驚蟄醒來的時候,都有些恍惚。




他是被陽光給叫醒的。




日頭正好,燦爛的陽光摧枯拉朽地衝進這間屋子,將所有陰霾都驅散。在冬日裡,很難有這樣好的太陽,光是看著那燦爛的金色,就彷彿有種自己都會被燙傷的錯覺。




驚蟄的呼吸很輕。




就彷彿像是怕驚擾了一場無意間闖入的夢。




這夢瑰麗又絢爛,如同一個虛幻的泡影。




這間屋子,熟悉到心口都在緊縮地發疼。他很慢很慢地從床上坐起來,視線貪婪地掃向房間的各個角落。




床沿磕破的痕跡還停留在舊處,當年那個拿著小刀胡亂揮舞,最後被孃親訓斥得哇哇大哭的影子好像就在眼前。




床尾的地上,一直放著一張小凳子,一看就是為了方便孩子上下床。




再遠一點,在那張桌子上放著半張銅鏡。




之所以只有半張,是因為另外半張被摔碎了,摔得那叫一個粉身碎骨。




孃親覺得鏡子被摔碎不是好兆頭,想要收走再換一個,可那孩子卻只會撒嬌,最後弄得長輩哭笑不得,只能任由著那張銅鏡,仍然停留在桌邊。




那半開的窗,正對著庭院中的桃樹。




這屋子靠近前院,與書房相接,只要從門口走出來就能看到那移植的桃樹。




春日的桃樹非常絢爛,會將整個屋子都開滿了花,春風吹來,將那些粉嫩的花瓣掃落地上,屋簷,地板,它們隨處都可以去,無憂無慮,自在得很,也就將整個家都變做了粉色的海洋。




……太熟悉。




這一切都熟悉到叫人落淚。




是一場無比珍貴的夢。




驚蟄看到眼睛發酸,才忍不住輕輕眨了一眨,一顆熱淚就猛地墜落下來,啪嗒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滾燙的特意讓他的手指蜷縮了片刻,忽而新生了一種恍惚不踏實的虛幻感。




熱?




他慢慢地抬起手




,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溼噠噠的,是淚。




驚蟄愣愣地,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臉。




很痛,皮膚立刻紅腫了起來。




……不是夢?




居然不是夢。




古怪的狂喜和莫名的惶恐席捲了他的全身,讓他的手指不自覺顫抖了,又猛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去,挖出月牙似的痕跡。




哈哈……不是夢……竟然不是夢。




眼前的東西迅速被霧氣遮上一層朦朧的水光,又被驚蟄拼命地抹去。




他又哭又笑,看起來狼狽,可愛極了。




容九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屋門外。




陽光肆無忌憚地在他的身上撒下光影,他就如同分開光河走來,那種朦朧的光影交錯,一時間讓驚蟄屏住了呼吸。




一種古怪的沉重,緩慢地滲透進了驚蟄的心裡,在酸澀之餘,卻又有些甜美。




他聽到容九說:“怎麼剛醒來,又哭了?”




男人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淡淡苦惱,走到床邊來,又慢慢抬起手擦去了驚蟄眼角的淚痕。




“這回,可不算我胡說。”




這是真切的淚水。




指尖溼潤的痕跡就是證據。




那冷冷淡淡的聲音,讓驚蟄忽然淚崩。




他再沒有忍住那種情緒,抓著容九的手捂在臉上,低著頭一下一下抽噎著。




滾燙的淚意打溼了容九的手指,讓他的身體一時間都僵住。




淚水通常會被理解成弱者的渴求。




倘若能夠將世間的一切都握在手中,那又有什麼值得啜泣?




只要足夠強大就無可匹敵。




從前,那些人就是用這樣赤裸裸的事實教導他的,而他也在這樣的血腥裡,踩著他們的骨頭,一步步走上了那個位置。




唯有軟弱者,才會無用哭泣。




可現在,容九卻不這樣認為。




眼淚,有些時候可當真是強大又銳利的武器。




生生扎進心口,叫人痛不欲生。




這種經歷太過陌生古怪,竟叫他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仔細品嚐著那種味道。




痛。




好像是心口在痛。




可心分明沒有受傷,又怎麼會痛呢?




容九慢慢坐在床邊,思索著,最後,他將驚蟄抱在了懷裡。




最開始,他抱人的動作總是有些粗暴。




像是從來都沒有做過這個動作。




但是一次又一次緊緊相擁之後,他知道了胳膊需得放鬆,手指可以輕柔地帶在身上。




比如在這個時候,雖然他不知道輕拍後背能有什麼用,可它的確有用。




比如讓那哭聲變得更大。




容九面無表情。




手指都僵住。




於是,那些滾燙的淚意,就順著衣裳滲透到了血肉裡,最終彷彿鑽進了他的四肢骨骼,連一切




都在發痛。




驚蟄哭得好狼狽,好難受,感覺將身體內的水都倒了出來,最後哭得身體一抽一抽的,像是個孩子一樣被容九抱住。




容九嘆息著:“怎不知道,你還有這麼多水,竟是水做的不成?”




又道。




“不想養一條小淚狗,哭得可真是叫人難受。”




驚蟄張開嘴想反駁,卻發出一聲哭嗝。




容九用手帕給他擦臉,溼涼涼地覆在他臉上,冷淡地說道:“再哭就給你帶回去。”




有些時候,他還挺喜歡驚蟄哭的。




只要他哭是為了他。




就算驚蟄不哭,他也會折騰得他哭起來。




可前提是為了容九,現在這般哭得亂七八糟,還幾乎要脫水,容九不僅心口難受,脾氣也是有點暴躁,擦臉的動作就有點粗魯。




倒是有些後悔。




他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




不如不帶他出來。




“嗚……我……止不住……”




驚蟄被容九揉得七倒八歪。




最終容九也沒辦法,給驚蟄擦完臉後,就抱著他出門去了。




那種熟悉到令人發狂的緊縮感,鋪天蓋地而來,徹底籠罩著驚蟄。




任何一處,都彷彿隨時能把他拖回舊時舊影,一時之間,他被那些澎湃的情感衝擊著,反倒是平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