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八章





驚蟄拎著這文書又抖了抖,果斷地說道:“看累了就休息。”他將文書闔上丟到一邊,鋪蓋一卷,將兩人都包裹上了。




容九低頭,看著懷裡說睡就睡的人。




他是真的睡著了。




緩緩的,他又看了眼那被隨意拋開,丟在外頭的高南文書。




在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不管驚蟄選到哪一個,其背後,都是鮮活的人命。




容九認真思索過,既是驚蟄這樣的脾氣,不願意親手沾染血腥,那換個法子該如何?




譬如,將一個有如千斤重的選擇,交託到他的手裡。




男人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丈量著驚蟄的脊背。




嘆了聲,還是單薄了些。




他大手一摟,將人拖到了懷裡。




還得再養養,不然都無從下口,只有幾兩骨頭,又能啃得了什麼?









驚蟄回宮,就跟他出宮一樣離奇。




這眼睛一睜一閉,人又回到了直殿司。他躺在自己的屋裡,看著熟悉的佈置,人都有些茫然。




先前那會也就罷了,這一回,他都被這麼挪動,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難不成他是死了嗎?




驚蟄掐了掐自己的臉,可他往日在宮裡,那也不至於呀?




晚上睡著,這屋裡要是有點動靜,這都清楚得很,立刻就會把他給吵醒的。




人清醒了一些,就想到昨天晚上睡前說的話。




驚蟄




哼哼,容九休想騙他。




雖然不知道他心裡打著什麼鬼主意,但是一聽就不是什麼好事。




他可不幫容九做選擇。




真真一個壞東西。




驚蟄看著外頭微亮的天,翻了個身。




正對上慧平坐起來的視線。




兩人面面相覷,慧平立刻坐起身來,驚喜地叫道:“你可算是回來了!”




驚蟄剛爬起來,慧平就撲過來,給他上下一頓打量。




驚蟄忙說道:“我沒事,沒受傷。就是去……照顧人去了。”




他說得有點含糊,有點心虛。




名義上說是照顧人,可實際上被照顧的那個人,可總是不在府上,反倒是驚蟄被照顧良多,見完烏啼回來的那幾天,骨頭都快被容九按散架了。




慧平:“雖知道你沒事,可出去那麼久,總歸是擔心。”




驚蟄:“那掌司那邊……”




“無事,侍衛處的人來通知過掌司,”慧平快活地說道,“再加上,康滿也被關了起來,所以……”




驚蟄驚訝得打斷了慧平的話,“康滿被關了起來?”




慧平:“你不知道嗎?”




驚蟄那一夜,難道不是為了康滿被抓了過去?




驚蟄:“……我只知,他可能會出事。但我沒想到……是誰抓了他?”




慧平:“慎刑司。”




這是個宮人聽了就聞風喪膽的地方。




……不,不對。




驚蟄頓了頓,那一夜,抓住他的人,分明是侍衛處,又怎麼會是慎刑司?




是後來,侍衛處又將人交給了慎刑司?畢竟在宮人的處置上,慎刑司比侍衛處更理所當然。




……可只要一想到那一夜容九對康滿的惡意,驚蟄就不覺得,他真的能將人給交出去。




說來也是奇怪。




最開始,按照容九的說法,這事的確是慎刑司在查,怎麼最後無端端就變成了侍衛處拿下了人。




這看起來,真像是容九突然發瘋,搶了慎刑司的案子。




畢竟那夜,真真是在發瘋。




容九看著康滿的模樣,就像是在看著什麼死物。




那浸滿了惡意的視線,縱然驚蟄再喜歡容九,都說不出良善二字。




容九記掛驚蟄的安危,這本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如果容九不要總是那麼劍走偏鋒,那就更好了。




驚蟄捏了捏鼻樑,出去的時候,得到了更多人的好奇。要不是因為要做事,圍在驚蟄身邊的人,只會比現在還要多。




慧平:“驚蟄要去拜見掌司,你們莫要攔著他。”




虧得是姜金明還有幾分威嚴,搬出他的名號,這些個人才不情不願地散去。




姜金明對驚蟄這個時不時就失蹤的下屬,自也有自己的看法。




“若你不是驚蟄,我現在真得抽你幾下。”姜金明搖了搖頭,示意驚蟄坐下,“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




容九向來不阻止驚蟄的胡編亂造,甚至於,每次將驚蟄送回來,都是光明正大,那借口就真的是藉口,聽著敷衍,可要是去查,也是天|衣無縫。




驚蟄是真真沒想到,回來後,居然會聽到那麼順其自然的傳聞。




比如說……




侍衛處的人發現了康滿的不對勁,又意外知道驚蟄和康滿接觸過,故讓驚蟄前去配合調查,而後在抓住康滿的過程中,康滿反抗,侍衛處有人受傷,剛好驚蟄在,就讓他去伺候傷員,等恢復了再回來。而那康滿,也被交給了慎刑司,壓在了牢獄的深處。




這聽起來雖然有些離譜,卻是非常有邏輯。




這也是大多數人知道的版本。




驚蟄在這個版本上稍作修改,又原模原樣地說給了姜金明聽。




姜金明氣笑了:“你真以為這樣的話,能夠糊弄得了咱家?”




一聽這自稱,驚蟄就知道姜金明是真的生氣了。他無奈苦笑了聲,對掌司說:“掌司,有些事,小的是真的不能說。”




他能說什麼?




容九拉著他去發瘋,讓他把康滿給宰了?




驚蟄倒是好奇,他那一日要是沒繃住,真的把康滿給殺了,容九打算怎麼料理後面的事?




這上哪裡再去變出來一個大活人?




驚蟄:“小的迄今都不知道,為何侍衛處要把人交給慎刑司?”




這正是姜金明疑竇的點。




侍衛處是侍衛處,慎刑司是慎刑司,這兩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兩者的職責雖有不同,不過,也有重合。




比如在康滿這件事上,慎刑司處理犯事的宮人理所當然,可要是侍衛處以康滿危害宮廷的名義拿下,這也沒有置喙的餘地。




侍衛處拿了的人,是怎麼給到了慎刑司的?




那韋海東,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




姜金明見驚蟄是真的不知道,倒也是沒有為難他,只是淡聲說道:“受傷的人,是你在御前的那位朋友?”




驚蟄微頓,覺察出姜金明試探的意思,但還是點頭。




御前。




侍衛處有著不同的階等,侍衛處裡的侍衛受了傷,與侍衛處裡的御前侍衛受了傷,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也即是說,御前的人動了手。




就意味著,這件事或許有著陛下的屬意。




……這件事,和康妃有關嗎?









“咳咳咳,咳咳咳——”




這處新宮之內,時常回蕩著這樣的聲音。康妃的身體本就羸弱,經受了這樣的打擊,時常臥床不起。




來往的侍從皆是小心翼翼。




大宮女秋蓮坐在床邊,正在給康妃喂藥。吃了幾口,康妃就搖了搖頭,不肯再吃下去。




秋蓮為難地說道:“娘娘,你先前就不怎麼肯吃東西,現在連藥都不願意喝,這可怎麼好?”




康妃淡笑著說道:“再吃下去,也是沒有用的。”




秋蓮不




明白康妃的意思,還要再勸,看著康妃抬起手,搖著讓她退下去,秋蓮也是沒有辦法。




於是,這宮室內,又重新變得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在康妃的床邊,蜷|縮著一團人影。




那人影低聲開口,是誰也聽不懂的字句。




康妃沉默著臉色,一直聽了下去,直到某一瞬,她的眼底迸射出精光,打斷了那人的話,“你剛才說,只剩下使臣一個?”




“正是如此。”




康妃平靜的臉上,露出少許古怪的表情,景元帝對山佑人的處理,看起來,頗有一種……




她沒想下去,只是朝著那個人影又招了招手,將一個小小的丸子放在黑影的手心。




“這一回出去後,就不要再回來了。”




康妃說的不是官話,那人答的也不是官話。




“那你呢?”




“康滿出事了,下一個,會是我。”康妃慢慢說道,“不要想著回來,快些走。”




她當初花了那麼大的力氣,才依託著太后的勢力鑽了空子,得以來回傳遞消息。




可在壽康宮出事後,再不能如之前那樣恣意。




而今,已是最後的時機。









唰唰,唰唰——




寧宏儒是個適應力很強的人,最開始被貶來做事,還有些不太適應,可幾次之下,人竟是習慣了,每日做得那叫一個又快又好。




偶爾來看他的石麗君知道,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讓這老小子滾蛋。




也不知道能得意個什麼?




現在淪落到這個地步,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他舀起清水,將手沖洗乾淨,正打算再去提個新的過來,一轉身,就看到身後不遠處站著個熟悉的身影,這膝蓋不自覺就軟倒下來。




寧宏儒一把跪下,低著頭,“奴婢見過陛下。”




他剛說完這話,又像是想起什麼,連忙說道:“陛下,您乃千金之軀,何必來這等髒汙之地?”




“五穀輪迴,乃人之常事,算是什麼髒汙?”景元帝淡聲說道,“還不起來?”




寧宏儒愣了一愣,連忙從地上爬起來。




他面對石麗君的時候很從容,可在景元帝跟前,寧宏儒多少是怕的。




縱然跟在皇帝身旁這麼多年,將他從小伺候到大,寧宏儒也很少做出膽大妄為的事。他喜歡權勢,但沒有那種欲|望滔天的衝動,只要能牢守乾明宮總管的位置,他就已然舒適極了。




正為著如此,寧宏儒從來都不逾越雷池。




景元帝看著冷情冷性,卻是個很霸道的脾氣,是自己的東西,誰都別妄想沾染。




他慫。




他要命。




這是寧宏儒第一回這麼膽大包天,結果還給發現了。




也不對……景元帝會發現,那也是遲早的事。




誰叫這位,疑心病也重。




景元帝淡淡說道:“石麗君說,你




在這整日哭天搶地,每日思念想著要回去伺候。寡人這麼一瞧,寧大總管,這不是適應得不錯?”




寧宏儒這膝蓋差點又軟了。




石麗君啊石麗君,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做什麼給我說成個怨婦?




寧宏儒倒是也想擠出來幾滴牛眼淚,問題是景元帝他,根本也不吃這套呀!




要是誰哭得稀里嘩啦就能饒命,那景元帝手裡的亡魂,還能少掉幾條。




畢竟誰不是哭嚎著,希望陛下高抬貴手?




“奴婢,奴婢自然是在心裡惦記著陛下。只是不如,石麗君說得那麼誇張。”寧宏儒硬著頭皮說道。




他不知道景元帝到此,是為何。




景元帝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念舊的人。他身邊跟到現在最久的人,只要沒有背棄過皇帝,都有了不錯的去處。




然除此之外,皇帝也非常無情冷血,只要出過差錯,無論是誰,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寧宏儒還以為,自己要在這裡刷到地老天荒,也出不去呢。




畢竟,他而今能活著,已經是法外開恩。




“有人說,”景元帝的目光微沉,不知想到了誰,那身冷冽的氣勢,也變得柔和了些,“總要再給身邊人一次機會。”




大部分人是不值得的,也完全不可能讓皇帝走這麼一遭。




不過寧宏儒嘛……




他能在景元帝身邊待到今日,總有幾分能耐,若非他和石麗君忠心耿耿,少時的九皇子也未必撐得下去。









兩日前,驚蟄和容九有過一次爭辯。




說是爭辯,多數時候,也只是尋常聊天。




不過,驚蟄總是說著說著,就想堵住容九的嘴。




這是他們相處時慣有的模樣,反正容九那人,只得幾句乾脆的話,就輕輕巧巧噎死人。




這是源自於,驚蟄在外頭聽到的說書故事。




在容府,驚蟄就只溜出去這麼一次。




他沒走遠,身上就帶著點碎錢,還是從容九書房裡摸來的。




希望別以為他要捲款跑路。




只是在屋裡呆得有些煩悶,就想出來走走。




驚蟄走在街上,就像是個闖入了光怪陸離的世界的局外人。




起初有幾分侷促,後來,也就坦然下來。




學著其他人,進了一處茶樓。




茶樓的包間坐滿了人,大堂也很熱鬧,驚蟄還多虧是有店小二幫忙,這才和別人拼桌,有了個座位。




這茶樓,和京城許多家茶樓,也沒有太多差別,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們有一位厲害的說書先生。




據說,他講的故事十分生動,總會讓人不遠萬里來聽。




這讓整間茶樓都鬧哄哄的,那種喧囂,讓驚蟄有些不太適應。




驚蟄花了幾文錢,點了一壺茶。




與周遭那麼多人一起,聽著說書先生,講了半個故事。




與背叛有關。




結尾,就卡在主人公,到底要不要原諒朋友這件事上。




這故事其實有點老套,仔細說起來,就連情節也有些問題,可耐不住那說書先生有本事,再沒有像他那樣的人,能將個簡單的故事說得如此激|情,將茶樓裡所有人的情緒都被調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