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九章





只是難得的是,在這段昏暗無人的宮道上,除卻容九高大的身影外,不緊不慢跟在容九身後的,卻還有另外一道吊兒郎當的人影。




他走路起來的姿勢,比不得容九穩重,帶著一種天性的率然。




他落後半步跟著容九,這是一種本能的習慣。




這兩人很熟悉。




驚蟄的心裡不期然地閃過這個念頭。




容九在驚蟄跟前站定,打量了他幾眼:“辦完事了?”




驚蟄:“明知故問。”




他微蹙眉,反問。




“韋海東是你請來救場的?”




“只是碰巧,正趕上要回去,請他順手相幫。”




這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不然韋海東堂堂一個侍衛統領,他憑什麼為了容九,回去撈他的,朋友?




驚蟄頷首,卻說不出信,還是不信。




他眨了眨眼,看向容九身後這位,正興味盎然看著他的人,“……不介紹一下,這位是誰嗎?”




這人長得俊秀,氣質溫和,就像是一個乾淨的書生。




容九:“茅子世,一個,朋友。”




他冷冷的聲音聽起來,不知為何有幾分勉強,尤其是在說到最後那“朋友”一字,更加面若冰霜。




好似在說的不是朋友,而是仇人。




驚蟄聽完臉色有點古怪,可他沒想到,反應更大的人,會是茅子世。




茅子世像是被容九的話嚇到,連連往後倒退,“朋友,哈哈哈哈哈朋友,容九?哈哈哈哈哈哈……”




這人笑得無比開懷,如果不是還有幾分剋制,怕不是要在地上直接打滾。




驚蟄狐疑地看向茅子世,容九冰涼刺骨的目光隨之過去,將他凍了個哆嗦。




茅子世立刻恢復正常,笑眯眯地看向驚蟄:“嘿,驚蟄,我的確是容九的朋友,百聞不如一見,我可算是見到你了。”




他非常熱情,儘管帶著一點古怪,但也很是友善。




驚蟄之前雖然說過想要見容九的朋友,卻沒想到會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




茅子世對他似乎非常好奇。




那是一種,和宗元信一樣,有點奇異的好奇。




好似不管是宗元信,還是茅子世,都覺得容九的身邊出現這麼一個人很震撼。




是因為這個人是個太監,還是因




為,他們認為,容九的身邊不該會有這樣的存在?




……等下,在這些人的心中,容九和他的關係,又算是什麼?




也是朋友?




希望是如此。




驚蟄默默地想,不然這麻煩可就大了。




茅子世要是能知道驚蟄的所思所想,必定要朗聲大笑。




朋友?




景元帝的身邊,最不可能有的,就是朋友。




今日要不是託驚蟄的福,茅子世怕是這輩子也不可能從容九的嘴巴里聽到這幾個字。




就跟天方夜譚一樣。




驚蟄不會是景元帝的朋友,因為朋友這樣的關係,完全不足夠掩飾他的貪婪。




茅子世是一個非常活潑外向的人,情緒和思維的跳動遠比常人要快,上一刻還是在問驚蟄是怎麼和容九認識的,下一刻,就已經說起了這幾日在做的事情,這其中毫無半點的關聯。




驚蟄聽著聽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茅子世下意識停住,看向驚蟄。




邊上的容九並不怎麼說話,只是視線一直都沒有從驚蟄的身上移開。




驚蟄捂著嘴,緩聲說道:“我只是覺得,容九和你,是有點像的。”




茅子世皺眉,狐疑地打量著容九。




“我和他,哪裡相似?”




要是其他人在他面前,說景元帝與他相似,茅子世肯定要捧腹大笑,然後將那人給揍一頓。




和景元帝相似,那是要倒了八輩子黴運。




驚蟄:“都很聰明,思緒都很活躍,說話的風格也有點相似,就像是……曾師從同一位老師。”




茅子世驚訝地看向容九:“你與他說過?”




容九冷淡:“沒有。”




茅子世嘖嘖稱奇,繞著容九和驚蟄轉悠了一圈:“不對,你肯定與他說過,不然驚蟄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完這話,又看向驚蟄。




“你猜得不錯,他的外公,正是我的老師。”




驚蟄瞭然,怨不得會有這種感覺。




他坦然說道:“容九不怎麼和我說起家裡的事,所以這事,他的確沒有與我說。”




茅子世的眼裡滿是驚歎,這種敏銳的嗅覺……他忽然明白,為何景元帝在帶他過來前,還曾囑咐了一句。




“在他面前,只需字字真實便可,無需撒謊。”




茅子世那會,還沒明白景元帝是何意,現在卻是清楚得很。




驚蟄敏銳得很,在他面前撒謊,反倒是一種無用的掩飾,反倒會令他生疑。




若是事事真實,那說出來的話,就會被驚蟄自然接受。




不管這件事多麼離奇。




以他的性格,更不會主動去探尋他人的隱私,也便有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似乎驚蟄對於他人所說的事都會自然接受,像是尤其容易被人欺騙的可憐人。




“驚蟄,你有沒有想過,要做點……”




茅子世興奮的話還沒是說完,




容九如同鷹鉤的手就按住他的肩膀,生硬得幾乎要掰斷他的骨頭。




他哀哀叫喚了兩聲:“行了行了,我不挖你牆角成了吧,撒手,快撒手!”




驚蟄看得出來,茅子世有點害怕容九。




這也正常,誰不害怕他呢?




可在害怕之餘,容九和茅子世的接觸,的確印證了茅子世是個熟人這句話。




儘管韋海東也偶爾會開驚蟄的玩笑,和容九也很是熟悉,可容九不會在韋海東的跟前放鬆。




畢竟,韋海東還是容九的上司。




這茅子世,應當真的是容九的朋友……再不濟,也會是某個熟悉的,能叫他稍稍放鬆戒備的人。




這無疑讓驚蟄的心,也跟著放下來。




容九很少提起過去的事,可茅子世是他外公的學生,與他的關係還算親近,那至少能說明……這位外公待他,應當還是不錯?




不是所有的長輩都不靠譜,這件事,已經足夠驚蟄鬆口氣。




茅子世停留的時間不長,不多時,就說有事離開,不過走之前,他給驚蟄送了個小玩意。




“看到沒有,這裡是發射的洞口,只要你將其綁在手臂上,甩手的時候,裡面的機關就會飛射出來。”




這是個如同袖箭的小玩意。




驚蟄還沒來得及推拒,茅子世就已經揮揮手離開了。




驚蟄沉默地抓著手裡的“小玩意”,誰人送的小玩意,會是這麼兇殘的武器?




他前腳才剛因為私相授受,私藏禁品這樣的事差點被抓去詢問,後腳就又拿了個堪比兵刃的器具。




這玩意要是被搜出來,就算韋海東給他兜底,都怕是兜不住吧?




驚蟄一言難盡地看向容九,容九蹙眉。




……你也覺得很危險對吧!




容九:“這玩意威力小了點,拿著玩吧,不要傷到自己就好。”




驚蟄:“……”




呵,就不該對容九有什麼幻想。




“我拿著這東西,要是再下次被人舉報追查,那可真是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容九:“不會有人敢查你。”




他淡淡說著。




儘管只有這麼尋常的一句話,卻帶著莫大的底氣。彷彿他說出來的話,就是真理。




驚蟄平靜地說道:“那是自然。畢竟,今日要不是有你的允許,這件事未必會發生,對嗎?”




他抬起頭,對上男人黑沉的眼。




容九沒有回答,驚蟄就繼續說下去。




“這次舉報沒頭沒尾,事情解決得也太過順利,韋統領回去的時機也太湊巧,就像是為了這件事出現在侍衛處的一樣。自然,慎刑司正如猜想,不會冒然與侍衛處對上,所以撤銷了今日所有的事……可這個命令,最開始又是從何而起?”




驚蟄說完這番話,好似連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下來。




容九沒有回答驚蟄的指控,反倒因為另外一件事緩緩皺眉:“你懷疑我,會指使




任何對你不利的事?”




驚蟄恍惚了一瞬,什麼?




而後,他立刻反應過來,“我不是說這件事是你設計,可你必定能夠知道這事。”




驚蟄沒忍住,輕輕踹了腳容九。




擱這生什麼氣呢?




他還沒生氣,容九哪來的臉生氣?




就憑他長得好看嗎?




容九:“慎刑司是慎刑司,侍衛處是侍衛處,侍衛處無權干涉慎刑司。”




這件事的確不是他的命令。




就算他身為皇帝那個身份,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驚蟄點點頭,這兩個地方,的確是互不干涉。




“不過,慎刑司的人到直殿司後,我的確是收到了消息。”容九慢吞吞地說著,“此事不是我設計,但為何交給韋海東,的確是有原因。”




驚蟄抿唇,他就說,為何總覺得今日的事情太過順利。




這其中,必定是有容九的干涉。




“你想,證明什麼?”




容九冷冷地說道:“你與我關係親近,若此事由我來處理,你的目光會更多停留在我身上,而不是事件本身。”




事件的,本身?




驚蟄沉默下來,這件事的本身,有什麼值得追查的地方?是鑫盛那妒恨?他的證據?還是他是怎麼聯繫上慎刑司,亦或者是……




驚蟄抬頭,看著容九。




“你想讓我知道,權勢的重要。”他的聲音輕而緩,帶著冰涼的暮氣。




在驚蟄,甚至直殿司看來都是危險的事,卻能被韋海東輕易就消弭在萌芽狀態,談笑間,彼此都是算計,卻也都是和氣的偽裝。




是因為孫少濤本就是這麼良善的人嗎?




哈,是因為韋海東,掌握著孫少濤都無法違抗的權勢。




權勢,這兩個字,真是動人心。




容九抬腳走向驚蟄,步伐沉穩,可每一步,都踏出掠奪的威壓,直到將驚蟄逼迫到宮牆上。




冰涼的觸感從身後襲來,冬日的牆壁著實是冷,而容九的手指,卻也帶著寒涼的氣息。




落在驚蟄的額頭,如同冰塊。




“驚蟄,你該貪婪些,學會掠奪。”他不是第一回說這樣的話。




容九冰涼的聲音,如同他的氣息籠罩下來,“你該利用你的爪牙,學會從我身上,從任何東西的身上,搶走任何需要的東西。”




包括權勢,地位。




用冰冷裝裹牙齒,用殘酷修飾利爪,學會用暴力為手段,踏碎一切與他悖逆的言行。




驚蟄幾乎被容九碾碎在懷裡。




這讓他覺得,容九是有些痛苦的。




時刻注視著驚蟄在“危險”裡,這種感覺,讓這冷情冷性的人,竟也會有這樣的情緒。




儘管微不足道,卻仍叫驚蟄敏|感地捕捉到。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男人的確是在生氣,卻並非因為他剛才懷疑的理由而生氣。




他是因為驚蟄明明




看透了,卻學不會利用而生氣。




就彷彿一個樣樣都會的學霸,好不容易自降身份勉強給學渣上演了一場教習,結果這學渣看完後,還樂呵呵地看著學霸。




懵懂,茫然,又傻樂。




有看沒有懂不可氣,看懂了還不會做,那才是真真可惱。




驚蟄並非沒有覺察到這點。




在韋海東與孫少濤交談時,驚蟄的確感覺到了某種冰涼的氛圍,就在遙遙之外。




驚蟄不喜權勢,這多和從前的經歷有關。他本性,也更喜歡平淡的日子。




可誰也不得不承認,權勢的確是個好東西。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驚蟄不至於連這點都看不懂,那才是真正的蠢貨。




驚蟄輕嘆了口氣:“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




爪牙是什麼古怪的形容?




他難道是小狗嗎?




為什麼平白無故要去搶別人的東西?什麼都得靠爭靠搶,那得是強盜吧?




總覺得皇宮危機四伏,總覺得他平地摔就能摔死,總覺得他身邊還有無數的危險……自然,今日的確是危機。




可如鑫盛這樣的人,到底是少有。




“……不過,我會記得。”




前半句話,是無奈的嘆氣,後半句話,卻是輕輕的應許。




容九不該這般,總是如此漫長痛苦地為他擔憂。




驚蟄這人,輕易不許諾。




可只要是答應了的事,總會竭力去辦。




容九的眼神驟然沉了下來,面無表情的臉龐上,總算有了一點笑意。




卻是森冷,帶著透骨的寒冷。




先前,倒是他用錯了手段。




驚蟄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沒有攻擊的欲|望,也少有貪婪的渴求,於他而言,越是平靜越是淡然,反倒是歡喜。




可只要容九不放開他一日,他所希望的事情,所想要的生活,就只會離他越來越遠。




哪怕他如今不被人所知,可在不夠遙遠的將來,有些事情必然是會發生的。




容九壓抑著心頭嗜血的暴戾,維持著臉上那層冰冷的表情。




用血腥,殘酷,無法將驚蟄染得與他一般,那就用事實,真誠,與一點看似微不足道的痛苦,以他最無法抵抗的真實……




讓他自願地,吞下容九精心釀造的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