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七十二章





明明是第一回,他卻清楚地知道,到底哪裡才是快樂的點。




這神奇到有些過分。




可驚蟄又不是死人,怎麼可能被人在夜裡玩弄,卻一點都沒感覺?




……不對,偶爾,他的確是會有感覺,醒來後,擦洗時,身體好像還沉浸在某種餘韻裡……




啪啪——




驚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




越想越離譜,有沒有做過,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




反正最近,已經少有那種被人盯著的錯覺。




看來,這和連連的噩夢有關。




大概是他多心。




他曬笑了聲,這世上怎可能有這樣的高手,這麼閒著沒事總來盯著他?




他這隻驚蟄,何德何能?




驚蟄推開窗,眺望著遠處的宮牆,那撲簌落下的雪花一層又一層,將所有的色彩都吞噬成白,那種刺目到鮮明的純粹,倒映進這雙明亮乾淨的眼裡,彷彿遮掩了一切的陰霾。









乾明宮遍尋不到景元帝的蹤影,寧宏儒卻沒有慌張,只是想了想,就親自帶人到了奉先殿。




奉先殿幾次損壞重修,如今已是光鮮亮麗。




不過,寧宏儒的目的不是這主殿,而是帶著人,恭恭敬敬到了小殿外。




果不其然,本該鎖上的掛鎖,已然跌到地上。




寧宏儒看著上面劈開的痕跡,不由得哽住,也只有陛下會這麼率性。




奉先殿供奉的是祖宗的牌位,先帝的排位在主殿,景元帝從來沒有去供奉過,而慈聖太后的牌位被特意放在小殿,每到她忌日前後,景元帝會來看看。




可也只是看看。




上香,供果,祭拜。




這樣的事,他是從來不做的。




也不知道寧宏儒在這雪裡等了多久,景元帝才從小門內走了出來。




冰涼冷漠的視線從這行人的身上擦過,寧宏儒這腰,不由得更低了些。




“陛下,”他試探著說道,“該喝藥了。”




於是,景元帝冷漠的眼神,又落到了寧宏儒的身上。




寧宏儒能感覺到景元帝身上的煞氣,卻不得已為之。




上次景元帝回來,那淡淡的血氣,讓他驚訝了片刻,而後,男人將染血的手帕隨意地丟到地




上,踩了過去。




寧宏儒不該問,可那一瞬,還是問了句:“陛下,這血是……”




景元帝穿的衣裳,是為了見驚蟄,才特地做的準備。




而他,也很少當著驚蟄的面殺人。




一想到這個,寧宏儒難免鬆了口氣。




不管陛下再怎麼兇殘,好歹在這點事上,還是有那麼些許正常人該怎麼做的意識。




誰曾想,景元帝斜睨過來的視線,卻充斥著可怕壓抑的暴戾,彷彿有什麼摧毀了他的理智,以至於在冷漠的壓抑下,倒映出一頭瀕臨瘋狂的怪物。




那時,景元帝是怎麼說來著。




“寡人自己的血。”




陛下根本沒有受傷,那隻可能是吐血。




哦豁,完蛋。




宗元信被拖來的時候,乾明宮看起來有點可怕,不過沒有關係,生活在這裡的人,早已經被迫習慣血氣。




寧宏儒站在血泊裡,朝著宗元信微笑道:“宗御醫,陛下正在等著您。”




用上“等”這個詞,還是宗元信從來都沒有過的待遇。




這位皇帝,何時等過人?




不妙呀。




宗元信是這麼想,看到景元帝的瞬間,他再一次在心裡嘆息,不妙呀。




宗元信緩緩地在景元帝的身旁坐下,他的動作,都力求穩定,不帶有任何的攻擊性。




於是,男人也自動伸過來一隻手。




宗元信花了點功夫,才忍下心頭的老血,心平氣和地說道:“陛下,微臣不是說過,這節骨眼上,可您的脾氣,可不能輕易躁動起來。”




不然,這位皇帝要是發作,就會如現在這般。可不對,怎麼比他預料的還要嚴重?




景元帝隨意擦去嘴邊的血,冷白與血紅交織在一起,尤為刺目。




“寡人忍了,沒有發作。”蒼白昳麗的臉龐,緩緩看向他,如同一座冰冷無情的石像,“如你所說,十分之剋制。”




剋制。




一個出現在景元帝身上,何其古怪的詞語。




宗元信琢磨著景元帝的話,試探著說道:“陛下,這動心忍性,可與發作後強忍下來,是兩個意思。”




景元帝現在不宜動怒。




然實際上能惹他發怒的事,少有。




看著不爽利不順心,景元帝向來順手就殺了,很少會到他暴怒至極的地步。




宗元信這麼些年,也就看過一二回。




所以從一開始,他的叮囑,是自以為不難的。




畢竟,誰能將景元帝激到這個地步?




活著的人裡,也沒幾個吧。




宗元信想得好好的,自然沒想到這麼快,就遇到這局面。




景元帝這冷酷暴戾的脾性,一旦發作起來,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那會引得藥性衝突,讓人痛苦;然,宗元信沒想到的是,竟會有人激起皇帝的暴虐殺意,卻又在緊要關頭強行壓制下來。




這就像是活生生踏碎他的本性。




別說是嘔血了,現在體內這麼紊亂,也是正常。




宗元信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微臣現在就給您開新的藥方調整,不過,您要是……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還不如直接發作得了。”




他是想讓景元帝不要亂髮脾氣,卻不是讓他都要發作了,還強行壓下來!




後者可比前者還糟糕。




冷漠凝結在蒼白的皮膚上,構造了景元帝的外殼,當他一動不動的時候,當真如同死亡棲息在他的肩膀上,叫人恍惚以為,他真的是沒有呼吸的石頭。




可那雙黑沉幽暗的眼,卻棲息著無盡的幽冷,如果活過來的惡鬼。




“不行。”




冷冷淡淡的聲音之下,如同湧動著暴虐的岩漿,一旦突破那岌岌可危的冰層,必定傾瀉坍塌,焚燒萬物。




“再開一味藥。”




宗元信與寧宏儒幾乎同時聽到了景元帝的話,可宗元信幾乎是跳起來。




“陛下,這可不行!”




景元帝幽冷地看向他。




於是,宗元信又坐下來,小聲:“這真的不行。”




景元帝要他開的藥,不用說,他當然知道效果是為了如何,可他這裡本就熬著要給景元帝拔毒,結果他那頭還要加藥壓下,這藥性衝突不說,人體肯定是受不了。




別看景元帝現在強壯,實則不過外強中乾。




真要來場大病,這人肯定就垮掉。




宗元信可不想自己努力那麼久,結果卻是一場空。




“這世上的醫者,不止你一個。”景元帝冷漠地說道,“你開不得,總有人開得。”




宗元信急得抓耳撓腮,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連忙說道:“驚蟄!”




猛地,那視線像是活了過來。




彷彿被刺激到了防衛的本能,那可怕的攻擊欲|望如此張揚。




黑暗無處不在,死亡也棲息在陰影裡。宗元信有一種自己要是說不好,下一刻真的會沒命的錯覺,立刻說著:“陛下,微臣的意思是,那位驚蟄大人也很在意您的身體,要是知道您不顧這緊要關頭,卻是要強行服用衝突的藥性,這可怎生是好?”




他說到這裡,又緊張地眨著眼。




“您可以瞞著他,可驚蟄大人那麼敏銳,要是被發現了……”




我會哭。




驚蟄這麼說。




——我會嚎啕大哭,哭得竭斯底裡,哭得發瘋,哭得死去活來,哭到嘔血……




景元帝用手捂著嘴。




森白的牙齒卻狠狠咬住虎口,生生撕咬出血紅來。




倘若那眼淚是為了他。




……怎麼說呢,這反而,叫他更為興奮。




不過宗元信冒死的勸說,似乎是起了效果。好歹景元帝沒再強按著他的牛頭,讓他開什麼亂七八糟的藥。




他身為醫者,儘管很是散漫,可多少也有些原則!




哪有隨隨便便,就聽從病人亂開方的道理。




就算這個極度不配合的病人是景元帝,那也是一樣的道理。




這溫著的藥,一直放在專門的食盒裡。




能夠持續保溫一個時辰。




算來,從他們等候到現在,剛好能入口。




寧宏儒小心翼翼地取來,奉給皇帝陛下,生怕景元帝不肯吃。




不過,今日雖來了小殿,不過,景元帝的心情看著卻沒那麼壓抑,抬手就接過藥碗,一口飲下。




寧宏儒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京城裡的兩位老王爺,說是想來拜見太后娘娘。”




景元帝語氣冷淡:“那就讓他們見。”




他抬腳往外走。




寧宏儒急急追了上去,輕聲說著:“可是老敬王……”




“寡人正想知道,這幾位王叔王伯究竟是什麼想法。”景元帝面無表情地說下去,“怎麼,還要再解釋給你聽?”




寧宏儒連連搖頭,訕笑著:“豈敢,豈敢,是奴婢多嘴。”




聽到“多嘴”這兩字,景元帝的步伐,倒是停了下來,意義不明地看著寧宏儒。




寧宏儒被景元帝盯得有點後怕,不知為何,陛下打量著他的模樣,像是想把他給剖開仔細研究……不要啊陛下!




就在寧宏儒背後發寒,感覺命不久矣時,聽到景元帝冷冷的聲音響起。




“你這碎嘴,有時倒是有點用。”




寧宏儒瞪大了眼,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景元帝剛才是誇獎他的意思?




天啊,這平生頭一回。




景元帝:“傳令下去,掘地三尺,也要將岑家人都查個清清楚楚。”




說是岑家人,其實景元帝說的是說,寧宏儒立刻就反應過來。




“喏。”




福靈心至,寧宏儒又道。




“陛下,關於那些人的絕殺令……”




景元帝斜睨了眼寧宏儒,說是多嘴,還真是多嘴。




他漫不經心地擺手:“撤了罷。”




既然驚蟄那麼在意,那隻要他們不礙事,那景元帝可以勉強容忍一二。




哪怕他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們。




寧宏儒瞪大了眼,好似聽到了什麼奇蹟,滿了半拍才欠身:“喏。”




再抬起頭,景元帝又消失無蹤。




這位陛下的身手可真是了得,說來,要不是他沒那麼空暇,說不定陛下都樂意自己去當甲三那個角色。




整日將驚蟄監控在自己的視線底下,這對景元帝來說,應當是無上的喜悅。









他好像在做夢。




夢裡,吃著香香甜甜的臘八粥,聽到外面在放煙花。他抱著小碗,貓貓祟祟躲在牆根下,想要潛行到後門去。




還沒成功落跑,被人一把提了起來。




“嘿,怎麼有隻驚蟄在這裡呢?”




岑玄因笑嘻嘻地拎著他,好一個不著調的父親,還提著他衣領晃了晃。




真像是提著一隻毛




絨絨的小狗。




啪嗒——




一聲脆響,在驚蟄的耳邊猛地一下。




驚蟄身子一歪,差點摔倒下去。




一雙大手從窗外抓住了他的胳膊,冰涼的聲音帶著一點無奈:“怎麼會在這個地方睡著?”




驚蟄掙扎著坐回椅子上,也茫然了起來。




是了,他怎麼能趴在窗邊就這麼睡著?




他剛才是做了夢?




可醒來,卻是再想不起,到底夢到了什麼,只是有點懷念。




他揉了揉胳膊,感覺自己都快睡僵了。




男人的手指顯然知道他哪裡不舒服,用力給他捏了兩下,多少緩解那種僵硬和麻木。




可到底是冷的。




容九輕巧地從窗外跳進來,關上門窗,拖著驚蟄去屋內坐著,又折返去捅炭盆。




不知為何,容九做著這些生硬不熟悉的事,卻又非常自然順手。根本不覺得這樣伺候驚蟄,是什麼難為情的事。




驚蟄喃喃:“……你怎麼來了?”




容九讓這屋內重新暖和過來,幾步走到他的身邊,“為你送臘八粥。”




驚蟄茫然接過容九遞來的食盒,打開一瞧,裡面的確是一碗臘八粥。




雖然他早上已經吃過半碗,現在又慢慢吃著容九送來的粥。




很甜,齁甜,幾乎甜到了心裡。




這甜有些過分,卻又將剛才的寒意都驅散了。




緊接著,他吃到了一點點燒糊的味道。




驚蟄的心裡,突然湧起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他微愣片刻,喃喃地說著:“……這臘八粥,是你做的?”




宮裡做的,外面賣的,怎麼可能會有糊味?




容九冷淡地垂眸看他:“你不是一直很懷念你家人?”




家人,親人,家的味道。




儘管他並不理解驚蟄對這種關係的追尋,不過既是驚蟄喜歡,那便罷。




驚蟄的呼吸微窒,低頭看著這碗甜過頭,帶著糊糊的焦香,連舌頭都好像被糖分齁住的臘八粥……一時間,彷彿喉嚨也被無數的蜜糖所堵塞,根本說不出話來。




家人……容九這話,是在暗示他什麼嗎?




他和,容九嗎?




驚蟄慢慢地,猶豫著說:“容九,你願意,成為我的家人?”




“會有不同?”容九斂眉,“你知道,我不會懂。”




“全然,不同。雖然我也不太懂,”驚蟄的嘴唇顫抖,輕聲道,“如果你想……我們可以一起,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