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七十七章





這意味著,他們會是一道很好的庇護。




驚蟄強行壓下心裡那種愧疚感,這並非是他有意導致的,可他在無法阻止後,同樣利用了這點。




北房的確只有一個出口,就是通往甬道的小門。可驚蟄在這生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知道更多的選擇。




在北房的後院盡頭,會有一道矮牆。




即便以驚蟄的身高,都未必能爬得上去,可再加上這些人,那就足夠了。




驚蟄只需要將他們的身體當做踏腳石,總能踩著上去。




驚蟄提著的燈籠瘋狂晃動著,這微弱的光讓驚蟄照亮了前路,卻也給了追兵指引。




驚蟄不得不在他們靠近的時候,用上茅子世送他的袖箭——這,很管用。




比起容九後來送給他的那些要好些。




不是容九送來的東西不夠好,而是它足夠簡單,哪怕在這麼慌亂的時候,驚蟄要做的只是恰當地甩開他的胳膊,然後扣動。




可惜只有三次。




在第三次用完後,驚蟄聽到身後倒地的撲通聲,不由得有些可惜。




“火,火——”




驚蟄聽到了低聲碎語,而後,幾道火箭飛射過來。




它們的目標並不是驚蟄,而是那些圍著驚蟄的蟲奴,他們很明顯怕火,在火箭射到他們身上時,他們飛快地跳開了。




驚蟄微眯起眼,倒黴。




看來德妃不是個理智的人,為了攔住他,居然毫不在乎這些蟲奴……想來也是,她那麼嫌惡的態度,會在意也是見了鬼了。




驚蟄被重新抓回去時,並不怎麼出乎意料。




那只是成功性最大的一個可能。但“可能”,就是“有可能”會失敗。




驚蟄被侍衛壓著跪下,德妃讓人把他的臉抬起來,思量了許久,仍不認得這人。




“你的出身,名字,如果不好好說個清楚,本宮就讓人一根一根剁掉你的手指。”




“直殿監,雜務司掌司,驚蟄。”




掌司?




這又讓德妃想起那件糟糕的事情,就在太后來了後,整件事情都變得虎頭蛇尾,以至於整個宮裡都在揣測她是不是又遭了訓斥。




儘管這是太后和德妃一手打造的假象,可不代表德妃會高興。




“你來北房做什麼?”




“本為北房出身,故地重遊而已。”




“北房出身?”德妃皺眉,像是吞了只蒼蠅,“你……”




她仍是無法相信,難道太后讓她




著重守著的,就是這個下賤的太監?




不,德妃不信。




“俞靜妙,你沒法控制那些蟲奴,難道還沒辦法撬開他的嘴嗎?”德妃傲然地抬起頭,“本宮要聽實話。”




而且,依著太后的意思,她出現在這後,會有幾個暗衛出現,將要做的事情告知她。




那,暗衛呢?




北房不遠處的屋頂上,甲三正拼了命把刀尖刺進敵人的胸口,他的身上混著不知是他,還是別人的血,正在不住往下滴。




他必須很用力,才能抽|出刀。屍體摔倒下去,甲三的步伐也踉蹌了一下。




他一個人,殺死了其他四個人。




代價是他也受了重傷。




這不是個好徵兆。




石黎本該趕過來,他人呢?




景元帝對驚蟄的保護,並不只有甲三,更有石黎,以及他們所能調動到的力量。




如果甲三能分心,他也會以儘快的速度叫來其他人,奈何他被這幾個人纏住了。




太后派來的人,顯然沒想過,景元帝會在驚蟄的身邊安插暗衛,在甲三出現時,儘管他們訓練有素,卻還是吃了一驚。




沒有誰,比同類更清楚同類的味道。甲三是完全能撕裂他們的同類,哪怕自己需要付出代價。




甲三甩掉手上的血,強提著一口氣,幾個跳躍重新回到北房,他必須儘快——




咚咚咚——




激烈的撞擊聲,自宮廷四面八方而起,好像無數銅鑼,無數的大鼓,或者其他什麼東西都好,它們激烈地敲響起來。




那些悅耳的篇章,一瞬間從高雅滑到瘋癲的極致,這震天響的吵鬧幾乎能撕裂人的耳郭。




砰——




是北房鎖上的門,被劇烈踹動的聲音。




德妃受驚,看向北房門口的方向。




是姨母說的最後時刻?




不,德妃有些異樣的緊張,這看起來根本不像。




整座皇庭彷彿都在劇烈的躁動裡沸騰起來,銅鑼,大鼓,甚至還有刺破天際的嗩吶……如此種種,彷彿在這一刻,有百人,有千人,將那原本流淌的宮樂變作極其刺激的噪音。




越是尖銳刺耳的聲音,就越讓人不喜,也越叫人煩躁。




更別說原本就緊張的德妃。




“去傳俞靜妙,讓她別廢話。”德妃讓眾多侍衛守著自己,而後讓其中一個侍衛去叫人,“時刻戒備。”




“喏。”




他們沒有發現,伴隨著那些刺耳尖銳的聲音,被他們制服的蟲奴身體正顫抖著,藏身在裡面的蠱蟲,也跟著一陣一陣地顫抖著……就好像,被這吵鬧刺耳的聲音折磨著。




距離後院不遠處的一間屋,俞靜妙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著驚蟄。




“你到底是怎麼控制那些蠱蟲的?”




“我不能控制它們。”




“可它們不願意傷害你。”




驚蟄有氣無力地看著俞靜妙:“難道蠱蟲就不會有




偏愛的東西?可能恰好我是罷了。”




“這不可能。”俞靜妙把玩著自己手裡的哨子,“蠱蟲沒有喜好,就算有,我手裡的哨子在,本該能控制它們。”




驚蟄沉默了一會,平靜地說道:“那也可能是,你不是它們真正的主人。”




俞靜妙猛地看向驚蟄,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你真是奇妙,為什麼連這件事,都能看得透?”




她站起來,打量著被綁在椅子上的驚蟄。




“你不該知道這些。”




驚蟄:“……德妃不是讓你來問話嗎?你為什麼總是問這些有的沒的?”




從剛才到現在,就沒問過一句正經的,全都在問他是怎麼控制這些蠱蟲。




“如果我是你,現在最好低頭別說話。”




俞靜妙原本要說什麼,突然看向外頭,聲音變得冷了些。




驚蟄皺眉,並沒有在俞靜妙的身上發現太多的……惡意。他到底是聽了俞靜妙的話低下頭,與此同時,他也聽到了那異樣的震天響,以及,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德妃娘娘有令,要——”




他的話還沒說完,噗呲一聲,俞靜妙手裡不知何時,握著一把捅進他腰腹的小刀。




“你,你背叛……”




那侍衛踉蹌了一聲,摔倒在地上。




那小刀上淬了毒。




俞靜妙笑了起來:“我可從來都沒有和太后站在一起呀。”




“是嗎?”




德妃的身影站在廊下,抬起的眼裡滿是厲色。就在剛才命令那侍衛後,德妃警覺其中有些不妥,竟是率人親自趕了過來。




結果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俞靜妙挑眉,嘆了氣:“哎呀,沒想到你這時候,居然這麼警惕,好妹妹。”




那截然不同的聲線,不知讓德妃想起了什麼,流露出難以言喻的驚恐,“不,不可能,你已經……殺了她,把他們都殺了!”




就在這節骨眼上,愈發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激烈的廝殺聲幾乎響徹整個天際,一瞬間,無數火把撕裂了黑暗,一切明亮如白晝。




剎那間,這股洪流狠狠地撞上這些帶刀侍衛,激烈的廝殺聲,幾乎掩蓋了那接連不斷的喧鬧。




俞靜妙趁著這時機折返回來,割開了驚蟄身上的繩子,低聲說:“快些走。”




他們兩人從後面的窗戶爬走了。




整個北房幾乎成為戰場,驚蟄從未見過這座偏僻的冷宮有如此熱鬧的時候,幾乎處處都可見喊打喊殺聲。




他和俞靜妙失散了。




驚蟄捂著刺痛的耳朵,意識到哪裡都不安全,他應該……身體一個踉蹌,驚蟄差點摔倒在地。




他扶著牆壁,呼吸變得越發急促。




今夜實在是荒謬,又過於漫長。不管是對參加宮宴的客人,還是對驚蟄來說,都是如此。




他提著一口氣。




不能在這裡昏倒,儘管驚蟄已經累得幾乎抬不起手指。




他要……




這麼亂,容九呢?




驚蟄甚至沒想起任務,也沒想起自己的危險,只記得德妃透露出來的意思,如果今夜宮宴本就是陷阱,那跟在景元帝身旁的御前侍衛,豈不是最危險?




容九,容九,容九……




驚蟄咬著牙,撐著牆壁站起來,他沒有發覺,那些廝殺聲已經漸漸低了下去,有另外的聲音響起。




“將整個北房的人全都帶出去!”




驚蟄被侍衛抓住的時候,甚至還拼著掙扎了好幾下,直到他聽清楚那些侍衛的話,確定他們不是德妃的人……




結束了……嗎?




驚蟄幾乎沒撐住那口氣,他拼命壓著,就生怕洩了下去,那就再提不起任何的力氣。




他只是順從著那些侍衛的要求,被拖出了北房,壓在外面跪著時,也一同看到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




與他一同被壓著的,還有好些個原本北房裡的主子。她們看起來比驚蟄的狼狽要好些,好歹,還是能蹲著的,並不用跪著,可一個兩個,看著也尤為蒼白瘦弱。




這段時間的噩夢,把她們折磨得比過去還要痛苦。




“多謝。”




只是,一道細弱,輕忽,幾乎聽不清楚的女聲響起時,驚蟄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茫然地抬起頭,卻看到身邊那位……他記得,好像曾經是位美人,她朝著驚蟄頷首,“你救了我們。”




驚蟄:“……不,我沒有。”




老去的美人,仍然是美的,驚蟄不知她到底是為何被廢冷宮,卻仍看到她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古怪、蒼白的微笑。




“不,這一切都是你帶來的。”她輕聲道,“你救了我們。”




驚蟄沒能明白他的意思,也沒有機會再弄清楚,因為下一瞬,甬道的盡頭,爆發了某種激烈的聲響。




那種本就刺耳的聲音幾乎在此刻尖銳地扎穿所有人的耳朵,然這卻是必須的。




這是某種驅逐蠱蟲的手段。




——景元帝來了。




在景元帝趕來之前,他的身邊原本環繞著的蟲奴數量,是遠比所有人都要多,正常人都會覺得……他根本不可能闖出那樣的包圍圈。




可現在,那些跟隨著景元帝廝殺出來的王公大臣們,臉上都帶著難以形容的驚恐,哪怕他們身上也濺著不少血,然他們簇擁著景元帝,卻又抗拒著景元帝。




就如同,他是一個可怕的惡鬼。




惡鬼踩著血淋淋的甬道,大步朝著北房走去。可他身上滴下來的血,卻是更多,更多地覆沒下去,如同他本身,就是這血色的源頭。




驚蟄聽到那些高呼萬歲的聲音,也聞到了前所未有的血氣。




所有人都跪倒下去,包括那些廢妃,包括那些侍衛,驚蟄深深地低下頭去,卻是無比地想抬頭。




他的心跳也跟著加速,因為他迫切地想在景元帝的身後,看到容九的身影。




啪嗒——




血滴落在




雪裡,濺落在驚蟄身前,地上浸滿的鮮血,本就染紅了他的衣裳。




就在這一刻,一雙靴子,出現在他眼前。




……有什麼人踩著黏膩的稠血走來,正正停在他的身邊。




驚蟄盯著這雙靴子,絲毫沒感覺到自己身體,早已經僵硬到發麻的地步,不知為何,他的心瘋狂地跳動起來。一種名為危險的預兆刺痛著驚蟄的神經,讓他的身體幾乎要跳起來逃跑。




正此時,一雙冰冷的大手將他猛地拉起。




驚蟄被迫仰著頭,露出那張狼狽不堪的臉——




無數人朝著男人高呼萬歲,那聲音震耳欲聾,幾乎擊潰了驚蟄的耳膜,他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這人。




……景元,帝?




長得和容九一模一樣,如此昳麗漂亮的男人,正身披著血紅的華貴長袍,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那毛骨悚然的漆黑視線,活似要把驚蟄剖開,一寸寸撕開,再吞吃殆盡,那種冰冷的狂熱,帶著令人發毛的狂躁。




熟悉的模樣,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皮囊,卻是完全不熟悉的……人。




景元帝染血的手撫上驚蟄的側臉,“怕什麼?”一邊說著,他一邊低下頭,聞了聞驚蟄的脖頸,溼冷的氣息令人哆嗦起來。




“你不是喜歡寡人嗎?”




景元帝用著容九的聲音,用著容九的動作,那熟悉又陌生的冰涼刺痛著驚蟄的神經。




那一瞬間,驚蟄更願意躲回那冰冷可怕的北房,就當做剛才這一剎那所見,全都是噩夢。




他的呼吸都顫抖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崩塌,什麼都抓不住,那種令人驚恐的空蕩蕩,連帶著剛才逃命後的虛脫倒湧上來,一時間,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讓驚蟄的心跳癲狂到近乎要吐出來。




之前發生的一切,就如鏡花水月,一瞬間呼嘯而過,無數記憶破碎成片,淪為謊言的佐料。




越是歡喜,越是親密,在這一刻,就顯得越是可笑。




原來……關於容九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所有的喜歡,所有的在意,他的情|人,他的家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虛偽的謊言……一個可笑荒謬,愚不可及的太監的,夢。




驚蟄拼命壓抑著自己,才得以忍住那種幾乎要崩壞的情緒,可最終,也還是沒忍住,幾乎咬爛了舌頭,才沒吐出那種痛苦的嗚咽。




不能哭,不許哭。




他在心裡幾乎是朝著自己大吼大叫,撕扯著頭皮,才能遏制住那種荒謬的衝動。




——你沒有資格哭。




一個極其壓抑,極其冷漠的聲音在耳邊強調。




過了好一會,驚蟄才恍惚發覺,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讓他淪落到這個地步,變得如此可悲的人,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讓他變成跳樑小醜,竟然會真的相信,這世上會有人如他這樣的幸運,在這深宮大院裡,能遇到一個看似冷漠,卻無比包容喜歡他的情|人。




容九說他學不會貪婪,可見,那才是真正的諷刺。




錯了。




正因為驚蟄太過貪婪,才會那麼堅定地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卻從沒想過那字字句句,全是謊言!




只不過是,帝王閒暇時打發時間的,玩具。




終於,驚蟄聽到自己動了動,側頭避開了景元帝的手。那是幾乎從喉嚨擠出來的第一句話,空虛得有些迷茫。




“……你騙我。”




那顫抖的聲音淌著血氣,以及從未有過的疏遠冰涼。




——他避開我。




景元帝的眼底浮現出某種近乎癲狂的陰鷙,所有的瘋狂陰毒幾乎在那瞬間傾巢而出,淹沒了他所有的剋制。




當——




大鼓重重敲下,這彷彿遙遙之外敲響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