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七十八章





“剛才驚蟄的話,你也聽到了。”赫連容冷漠平淡地吩咐下去,“既然那些人還有可能活著,那就把宗元信給叫來。”




韋海東聽到這句命令,身體有些僵硬,不自覺瞥了一眼皇帝懷裡的人。




那厚厚的大氅擋住了所有的反應,也將異樣的顫抖掩飾下來,以至於驚蟄的意識都模糊起來……既然一個人所呈現出來的所有模樣都是欺騙,那他身邊所圍繞而來的人際關係,自然每一件,每一個全都是謊言。




驚蟄只是覺得很累。




他是真的累到了極致,今天他幾乎忙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能稍微休息,卻又因為三順一路趕到了北房,繼而遭遇這麼多連串的事。




也不怪他,為什麼會覺得今夜發生的事情,都像是一場噩夢。光怪陸離,殘忍可怕,彷彿是他這麼多年來做過最可怕,最想醒來的夢。




驚蟄昏昏沉沉,再聽不見那些細細的說話的聲音,他彷彿昏迷了一會兒,然後又感覺到微微的震動。男人似乎將他抱到了一處溫暖柔|軟的地方,有點狹窄,在走……馬車……還是御駕……




他沒有完全醒來,卻沒有真正失去意識。




赫連容彷彿能覺察到一點,大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冷淡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帶你回乾明宮。”




不要……




驚蟄掙扎著,他不想去乾明宮。他想張口說話,可是張開來的嘴巴卻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那些瘋狂的逃命,已經讓他的喉嚨乾渴到了這個地步。




不多時,冰涼的唇吻上了他。




溫熱的水通過這唇舌交換傳遞過來,驚蟄不得不吞嚥了下去,感覺到嘴巴里一陣陣刺痛。也不知道剛才,他們到底把嘴裡咬傷了多少個地方。




驚蟄還是睜不開眼睛,他好累,他感覺到那種疲倦,已經幾乎要把他的意識奪走。他掙扎地張開嘴巴,沙啞的聲音吐出幾句掙扎的拒絕。




“我不要去……乾明宮……不要……”




“驚蟄,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赫連容這個時候,聽起來又像是恢復了冷漠殘酷的模樣,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染著冰冷的壓抑,“那麼從此以後,一切自有不同。”




……什麼,不同?




驚蟄疲乏又倦怠地想,還能比




現在更糟糕嗎?




驚蟄最討厭的事情,最厭惡的模樣,統統都凝聚在赫連容身上,簡直是完全與他想象相反的存在。如果還能再發生比現在的噩夢還要可怕的事情,哈……




那他,可真是倒黴透頂。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出來,也不知道那咕噥的聲音究竟能不能串聯成句,他只知道最後的記憶,就是一隻冰涼的手摸上他的側臉……而後所有的意識都瞬間消失。




驚蟄昏睡了過去。




這輛獨屬於皇帝的車馬可沒有那麼幹淨,每一處都同樣帶著血色,如同被這刺眼的紅重新塗抹了一遍,是如此的殘酷冰冷。車廂上有著刀砍,指甲抓痕,甚至也有牙齒的咬痕,這些密密麻麻的痕跡遍佈所有,彷彿在無聲無息反襯著先前的兇險。




御駕內,赫連容長久地凝視著驚蟄。




驚蟄睡得並不安穩。




哪怕他在沉睡中,他都能感覺到那種稍縱即逝的陰冷……不……那種扭曲的寒意,隨時隨地都纏繞著他……那就像是被什麼陰冷溼|潤的東西,慢慢爬上脊背的觸感。




視線如同擁有著載體,化作粘稠的蛛絲,將人纏繞包裹起來,又彷彿有一隻,兩隻,無數隻眼球正密密麻麻,從不同的角度凝視著他。




這讓他連睡都覺得不安穩,身體輕輕|顫抖著想要環抱住自己,他側躺著,蜷|縮著,那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然後……




赫連容看著驚蟄,一邊正在用手帕擦拭著他身上的血。男人身上的血幾乎無窮無盡,不管怎麼擦都擦不乾淨,也不知道究竟用了多少條手帕,才勉強把他的雙手都擦拭得毫無血紅。




然後他在邊上的櫃子裡抽|出一小塊,裡面正放著一罐,還未開啟過的蘭香。




赫連容慢條斯理將蘭香塗抹在了手指上,哪怕這味道根本無法壓下那血淋淋的氣息,可是幽幽的蘭香,卻是驚蟄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他用那樣一雙手,曾經被驚蟄誇讚過優美漂亮的手,來靠近昏睡裡的驚蟄。




那熟悉的香味有一點點甜,可是卻是過去這麼久以來早已經深入骨髓的氣息,哪怕清醒時候的驚蟄再恐懼不過,可是陷入沉睡中的他卻依照著最本能的反應,輕輕蹭著男人的手指。




這味道只會給他帶來安全感。




在淡淡的蘭香裡面,他終於真正睡著了。









驚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曾經有過那麼幾次半睡半醒,但是身體上精神上的疲乏,卻仍舊把他拖到黑甜的夢鄉里面。




等到他真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




驚蟄躺在床上,有些出神地看著陌生的環境。他身下躺著的是柔|軟舒適的床鋪,身上蓋著的被子蓬鬆柔|軟,讓人睡得甚是舒服。只是他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大的床,當然,也不會這麼精緻華貴。




他慢慢坐起來,沒有去看那垂落下來的床帳外,又是怎樣的畫面,而是有些沉默地低頭打量著自己。




他的頭冠都被解




開了(),已經被梳洗打理過的頭髮蓬鬆垂落下來?()?[(),身上的衣服更是全部都被換掉了,非常貼身合適,與之前容九送給他的東西……是同樣的材質。更別說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已經被處理過了,還能夠聞到淡淡的藥香味。




好吧,關於這衣裳的布料……又一個鐵證。




事到如今,驚蟄可不會去否認這些幾乎遍佈各地,攤開來任由他發現的線索。




所以,他過去這一兩年的時間內真的在頻繁和……景元帝談情說愛?




哇哦,驚蟄艱澀地想著如果明雨知道這件事會說什麼,或許那一切的談話會從“我就知道”“你總是會惹麻煩”開始,然後他們兩個人會大吵大鬧,最後又會坐下來,明雨最終還是會決定幫他。




驚蟄抱住自己,如果他和容……現在的麻煩,也能這麼輕而易舉解決就好了。




“在想什麼?”




一如既往,這個男人的出現,總是能那麼悄無聲息,那麼戲劇化。




驚蟄之前總是在想,他到底是怎麼鍛煉出來這身武藝的,這簡直像是有個世外高人藏在他的身邊,當他的隨身師傅……現在來看,很多事情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想明雨。”




驚蟄悶悶不樂地說著。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到了異樣的平靜。




在男人出現之前,一切也都很安靜,但是那種安靜是靜謐的,沒有任何異樣,雖然不太熟悉,可的確能讓人覺得舒服……然而現在卻是一種可怕扭曲的僵冷,就彷彿驚蟄說出來的那句話,帶著可怕的毒液。




……明雨?




驚蟄輕聲喃喃著,有什麼東西一瞬間劃破了空氣,如同雷擊一般刺激到了他,讓他整個人從麻木呆愣的狀態活了過來。




他猛地抬起頭,對上床邊的赫連容。




……穿著冕服的景元帝,頭戴冠冕,雍容華貴,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模樣。遙遠得,彷彿是世界彼端的人。




可那寬大的床帳卻垂落在他的身後,將這處地方與外頭隔開來,彷彿這方小天地內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看到了男人的臉色。




他看著面無表情,但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美麗臉龐上帶著徹骨的寒意,就彷彿是被凍結的冰塊層層凝聚起來的冰雕,連一絲一毫的活氣也沒有。




驚蟄語氣艱澀著,放彷彿那是一句無比難開口的話,“你想……殺了他?”




就因為剛剛他提及到明雨?




不不,不只是這樣。




……驚蟄記得,曾經有過那麼幾次,容九表露過,不太友善的言論。




對他的朋友。




那並不是嫌棄厭惡,或者是瞧不起之類種種的態度,而是另外一種完全負面的暴戾的情緒。




早在那麼久之前,他已經有過這樣的情緒,有過這樣的念頭,甚至有可能曾經試圖動過手。




驚蟄的心跳,瘋狂地躁動起來。




面對他的質問,赫連容只是一言不發。




()“你為什麼不說話?”驚蟄尖銳地說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是我猜錯了!




讓一個聰明人閉耳塞聽是不現實的。赫連容的聲音冷漠?()?[(),卻莫名滲透著濃烈的惡意,彷彿正在不斷流淌著毒汁,“驚蟄,你不是不喜歡我的謊言?”




他欺身,靠近驚蟄。




那冰涼的蘭香味也跟著飄散了過來,那是驚蟄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曾幾何時,驚蟄也曾問過,為什麼男人會選用這樣的香味?這樣的味道與他的氣質有些不相符合,他聞起來應該是冰雪的味道,凜冽而透著寒意。




那時候,容九隻是說,他覺得這樣的味道更好。




就在此時此刻,驚蟄終於明白過來男人到底是什麼意思,這種普通香甜的蘭香,雖然是有些過分的甜蜜,可它也能夠輕易地融化他身上尖銳的殘酷。




那甜滋滋的味道撲過來,哪怕驚蟄再不願意,也會在這熟悉的味道里面放下少許戒備。




赫連容已經足夠冰冷瘋狂,他不需要更多的襯托,他需要的是能精心細緻把一頭狂暴兇殘的怪物妝點成無害的獸,只需要露出那張漂亮美麗的臉龐,就能擊潰那微不足道的抵抗。




“你不喜歡謊言,不喜歡欺騙,更不喜歡平靜的生活被打亂……”赫連容黑暗的眼眸裡,流淌著瘋狂,“可你還是愛上了我。”




驚蟄無法忍耐:“所以現在你是想嘲笑我,又或者你已經玩膩了,打算把我隨手丟開?”




一個令人覺得可笑的玩具?




“不要再說這樣的話。”赫連容壓抑地說道,“任何膽敢這麼形容你的人,都該死!”




那暴虐的聲音裡充滿著可怕的殺意,彷彿要將所有膽敢如此聲稱的人全部斬殺,哪怕是驚蟄自己,他也絕不容許他這麼自貶自賤。




驚蟄的呼吸顫抖起來。




正因為……




正因為如此,正因為,赫連容或許真的有可能,擁有那麼一點真心實意,驚蟄才越發感到痛苦。




他們的感情,他們的愛意,他們的過去,那一切,是假的,卻又不完全是假的。男人精細編制了一個騙局誘騙了他,可是吞下去的誘餌,卻又並非是毒。可驚蟄寧願自己痛到穿腸爛肚,也不想面對這樣的結果。




“你騙了我。”




終於,終於,再一次,驚蟄這麼說。




“我騙了你。”




赫連容漂亮的眼睛浸滿了冷酷,如同可怕的惡獸,只在看著驚蟄時,有那麼一點微弱的剋制。




後悔,痛苦,彌補,這樣的種種情緒,根本不可能出現在赫連容的心裡。




他不可能後悔。




遇到驚蟄,誘騙驚蟄,抓住驚蟄,是他做過最完美的一次狩獵。




他太過敏|感,太過謹慎,輕易一點風吹草動,就能立刻讓他躲回自己的洞穴。倘若此生他們第一次相見,赫連容是以皇帝的身份,那麼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驚蟄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只會看到驚蟄低垂的頭顱,看到他微彎




()下去的背脊,他不會知道那張柔|軟的唇會吐出怎樣動聽的話,不知道那雙漆黑清亮的眼睛會是多麼的漂亮。溼|漉|漉的眼睛輕輕一眨,就彷彿帶著一層淺淺的霧氣,如此……蠱惑人心。




究竟誰才是那頭魅惑的獸?




赫連容從來沒有過如此激烈的情緒,所愛,所恨,如此多難以捉摸,無法看透的感情,全都是因為驚蟄才滋生出來,一點點地,在那荒蕪冰涼的心裡生根發芽。




他怎麼可能懺悔?




不管驚蟄再痛苦也好,再絕望也罷,皇帝絕對不可能如他所願,擁有那樣愧疚的情緒。




驚蟄,愛上了他。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他的心裡只有漆黑陰暗的狂熱,他為此興奮到渾身顫抖,必須瘋狂壓抑才能忍耐住,那幾乎要將人撕碎的喜悅。




不管是謊言也好,欺詐也罷,驚蟄的感情卻是切切實實成為他的一部分,他無法,也永遠不能擺脫赫連容。




欺騙又如何?




若是可以,也不是不能一直瞞下去。




將驚蟄牢牢禁錮在他視野內的囚牢裡面……儘管這一輩子都充滿著謊言,可如果他此生都不知道,那也不外乎是一個美滿的結局,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