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68章 長安客7

    左明目光微閃——

    徐清圓洗漱後換回女兒家的衣物,已經是在左明的府邸了。

    左家夫人帶著其他人都退開,將議事正堂留給他們。臨去前,左夫人拍拍徐清圓的手,感慨無比,想說什麼,卻到底只嘆口氣,沒有說下去。

    徐清圓心中羞愧。

    她換回閨秀裝扮,向左明屈膝行禮:“妾身,代夫君,一同謝拜左卿。”

    左明渾濁的眼睛凝視著她。

    左明:“去年臘月回來,你獨身回晏府,未曾前來拜我一次。小雨在之前的信上向我說明了原因,詢問我一些事。後來你們在甘州鬧出那麼大的事,小雨再也回不來了。

    “我沒有給小雨回信,那樣的內容也不適合靠信件寫清楚。我想著如果小雨和你一起回長安,你們一起登門來拜我,我們可以好好說一下這件事。但你忙著女科……一直不來登我門。我便知道,你心裡還是懷疑我的吧?”

    徐清圓垂著眼。

    她再次行禮。

    她輕聲:“是我駑鈍又固執,傷了您與夫君的心……”

    左明擺手,他聲音蒼老,用帶著追憶的目光看她:“徐固的女兒,不必和我這麼見外。”

    徐清圓微微抬了眼。

    她望著這個將近六旬的老人。

    他是朝堂上最為年長的官員,無論在南國還是大魏的朝廷,他都是不起眼的那類。他好像一直在混日子,對所有事睜隻眼閉隻眼,可是當今陛下卻堅持要他留在大理寺,可是當初這位老人以最大年齡參與南國的科考,高中榜眼。

    南國的狀元郎韋蘭亭,探花郎喬子寐,都死了,只有榜眼左明活到了今日。

    和韋蘭亭同朝、與喬子寐相識的左明,絕不是一位普通老人。若是屏除心中偏見,徐清圓為何不會有另一種猜測——

    徐清圓輕聲詢問:“您認識我爹,是麼?”

    左明意味不明地笑一聲:“誰不認識徐大儒?”

    那麼徐清圓就問得更明確一些:“您與我爹,是多年摯友,是麼?”

    左明靜下來。

    他看著徐清圓,看她眸心,看她容貌。他從她身上尋找其他人的痕跡,但他已經很難找到了。這位女郎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左明閉了閉目。

    日光穿越天窗,落在他滄桑疲倦的面上。

    他說:“這世上有三種人,一種跋山涉水尋他一生意義所在,一種不進不退渾噩度日讓這一生虛度,還有一種,守在原地等所有人歸來,怕故人走在奈何橋上迷了路,他只好留在原地等。

    “徐娘子,我就是最後一種人。”

    他守著所有人的故事,為所有人點一盞燈。

    左明:“我與你爹,不算相識。討論過幾次學問,一起吃過幾次酒,我罵我兒子無用,他說他女兒嬌憨傻氣,這算相識嗎?

    “但是我們確實說過幾次話,聊過幾次日後該怎麼辦。”

    徐清圓怔忡。

    可她不記得她爹昔日有什麼朋友。

    左明洞察了她的想法。笑了笑:“你爹啊,世家子弟出身,和你娘,和我,都不一樣。但他為了娶你娘得罪了他的世家,他一個清高得不得了的人,跟我們這種窮苦人家的人混在一起,他有多憋屈,我都能想得到。他不和官場人怎麼往來,都是有原因的嘛。”

    徐清圓睫毛顫一顫。

    一個被世家驅逐的世家子弟,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她無從想象。但是徐固常年獨來獨往,家中沒有朋友,沒有客人……徐清圓心驀地一紮。

    她喃喃自語:“我爹很寂寞,對嗎?”

    左明:“這就不知道了。但是林承恐怕能理解你爹吧?”

    徐清圓怔一下,想到了林承的前妻,盲女王靈若。是了,世家子弟娶了一個庶民女子,林承也曾被世家驅逐過。

    但是……徐固將這條路走下去了,林承則走了回頭路。

    左明努力回憶著自己認識的徐固,那是一個徐清圓沒有見過的形象——

    左明回憶中的徐固,清苦,寡言,獨來獨往。一人斟茶,一人寫書,一人養大女兒,等一個很少回來的妻子。

    徐固成親時,也許沒想過衛清無一個佔山為王自稱俠客的女子,日後會成女將軍,會成為舉國英雄,會迷戀那戰場上的腥風血雨。

    他是真的為了衛清無犧牲了很多。

    但他與衛清無的常年爭吵,永遠是他二人的事,從不提其他人。這世間的身世差距,夫妻間的自我犧牲……都沒有給少年時的徐清圓留下深刻印象。

    她不知道她爹本不應該娶她娘。

    她不知道若是她爹不娶她娘,她爹不會落到今日結局——

    徐清圓怔然:“我依然不太懂。”

    左明幽幽看著她:“你應當從未去過你祖父家,從未見過你爹的親人吧?”

    徐清圓吃驚。

    她艱難地:“我爹的親人……還活著?”

    左明笑容微妙:“汝陽徐氏大族,就算沒有洛陽韋氏那麼有名,卻也是不小的大世家了。當然,現在徐氏稱不上厲害,現在厲害的還是韋氏,多了一個林氏。在南國與大魏交替的年間,徐氏舉族搬遷,遇上戰亂,族人流離失所,散的散,死的死。現在還有沒有汝陽徐氏,都是兩說。”

    徐清圓:“……我爹必然很難過。”

    左明:“必然。”

    但是徐清圓沒有跟徐固祭過祖,沒有見過祖父一家。似乎祖母死的時候有來過信,徐固已經打算帶女兒回去,但是徐家又來了一封信……

    徐固最終沒有帶徐清圓回去過。

    徐清圓低頭:“他們既然這樣不喜歡我們一家,這樣不承認我們一家,不見面,也沒什麼的。我相信我爹明白的。”

    只是、只是……這都是她少時不知道的事。

    只是、只是……她很久沒見到徐固了。

    左明:“是這樣說。但是,徐女郎,你可否聽說過,‘行歸於周’?”

    徐清圓驀地抬頭。

    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這是《都人士》中的句子,左明提起這個做什麼?

    左明沉默地看著她,而徐清圓漸漸恍過神。她想到若是左明寫了那封信讓徐固離開大魏,若是左明和徐固聯手操作讓徐固離開大魏,那麼徐固託衛清無之手給大魏的書信,是不是左明同樣可以解讀?

    徐固讓衛清無交給大魏一封信,徐清圓將那封信從娘那裡拿來,至今用了千百種方式,也無法解讀。

    而今徐清圓突然想到,若是徐固這封信就是給大魏的,他想讓大魏看到,那麼大魏百官中必然要有一人能看懂他在寫什麼。徐固的信不是徐清圓可以解讀的,這封信的真正收信人,應該是左明——

    當夜,風若從晏府將那封信取回。在左宅,徐清圓恭敬地將信奉給左明。

    風若並沒有退出屋子,他和徐清圓一同看左明拿過信,同時取了一個小孩子玩的拼字玩具。

    左明解釋:“這是我給小腰做的拼字遊戲。她小孩子定不下心,我便把詩句拆分開,打亂順序,擺在一個九宮格中讓她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