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無悲喜白衣禍此世

    “……”

    風信不可思議道:“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謝憐道:“什麼話?”

    風信道:“你以前不會用賤民這個詞的。你從沒說過這個詞。”

    謝憐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憤怒,不能憎恨嗎?”

    風信噎住了,半晌,勉強擠出幾個字:“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至於……”

    謝憐不想再聽,不和他說了,自己進屋去,重重摔上了門。

    剛關上門,他便大喊一聲,把自己撞上了床。

    自欺欺人!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無論如何,根本不可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也不可能再回到原來那樣了!!!

    晚間,有人敲門,謝憐以為是風信,不應。半晌,才聽王后的聲音道:“皇兒,是母后。讓母后進來看看你,好嗎?”

    謝憐本想躺著不動,但躺了半晌,還是起來開了門,疲倦地道:“幹什麼?”

    王后端著一個盤子,站在門口,道:“皇兒沒吃東西吧?”

    謝憐看著她,忍了許久,才把已經湧上喉頭的一句“沒吃東西也不想吃你做的東西”忍了下去,側開身子讓母親進來。王后把盤子放到桌上,道:“你看。”

    謝憐一看,氣得簡直想笑,道:“這是什麼?”

    王后獻寶一樣地道:“你看,這個,是‘比翼連枝丸’,這個,是‘花好月圓羹’……”

    叫比翼連枝的長得像一屍兩命,叫花好月圓的根本凹凸不平,謝憐不得不打斷她道:“怎麼這些東西還給取了名字?”

    王后道:“菜式不都得有名字嗎?”

    謝憐道:“那是皇宮中的御膳。普通人沒有人給菜取名字的。”

    皇宮,御膳,普通人。王后頓了一陣,笑道:“也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御膳才能取名字啊,就當圖個吉利吧。來,吃吃看?母后花了好久給你做的。”說著遞上筷子。謝憐卻沒笑,也沒動筷子。

    王后笑著坐了一陣,笑容漸漸緩下來,道:“皇兒啊。”

    謝憐道:“什麼。”

    王后道:“你怎麼又跟風信吵架啦?”

    謝憐根本不想解釋,也沒力氣解釋,道:“你們屋裡待著就行了,不要管這些。”

    王后遲疑片刻,道:“母后知道可能不該說,但是,你不在這的這些天,都是風信這孩子一直在照看著……”

    謝憐道:“母后,你到底想說什麼?”

    王后忙道:“皇兒,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指責你。真的不是,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我只是說,風信這孩子一直跟我們,跟著你,也不容易。我感覺得出來,他不是不想走的,但是他留到了今天,全是因為惦記著你們的情分……”

    聽到這裡,謝憐霍然起身,道:“誰又容易了?我很容易嗎?!母后,你們不要問了行不行,你們不懂不要摻和了行不行!!”

    見他奪門而出,王后慌了,起身追出,道:“皇兒,你去哪裡啊?我不說了,母后不說了!你回來!”

    謝憐厲聲道:“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你放心!我這就去讓大家都容易一些!!”

    王后跟不上他,不一會兒就被甩開了。直到晚間,謝憐才拎著幾個袋子回來,一打開門,所有人都沒睡,都在等他,臉色都很差。謝憐反手關上門,道:“怎麼了?”

    國主好像已經數落過王后了,她眼眶還是紅的,見謝憐回來,長舒一口氣,強顏歡笑道:“皇兒,你回來了!我今後再也不會多問了,你不要突然掉頭就走,有什麼事母后一定聽你的……”

    所有人都怕了。怕他掉頭一走,又是兩個多月不見人影。謝憐卻道:“你們想多了,我沒要走。你們進去休息就是了。”

    待到國主王后都進屋去了,沉默片刻,風信道:“就算我問你你去哪兒了你也是不會回答的是吧。”

    謝憐沒說話,把那幾個袋子丟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風信道:“這是什麼?”

    謝憐打開袋子倒過來,從裡面抖落了一大堆金器銀器,幾乎映亮了整個屋子。風信一下子站起來,道:“你……你這是哪兒來的?!”

    謝憐頭也不抬,坐在地上一邊清點,一邊道:“用不著這樣。到城裡大戶人家走了一趟而已。放心,沒人發現。”

    風信雙目圓睜:“你!……”

    他想起國主王后還在隔壁,壓低了聲音,道:“你偷東西?!”

    謝憐道:“你用不著這樣看著我。大家都不容易,有了這些就容易多了。”

    風信道:“那你也不能偷東西吧?!我們可以賣藝的!”

    謝憐道:“賣藝一天累得要死要活能掙幾個錢?”

    風信倒退兩步,謝憐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快要暈過去了的表情。

    風信好容易站住了,確定了這話不是自己聽錯了,喃喃道:“你,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謝憐抬起頭,反問道:“什麼樣子?”

    風信怒道:“我不想說你!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打劫的事情我已經不問你了,你怎麼還變本加厲了?!”

    謝憐冷笑一聲,道:“果然。”

    風信道:“什麼果然?”

    謝憐站起身來,道:“你果然一直都記著打劫的事。想問我,又不好意思問,是嗎?你心裡想象過千百次怎麼回事了吧。不用想了,我告訴你。”

    他一步一步,逼到風信面前,道:“是真的。我打劫了。”

    風信被他逼得倒退一步,道:“你……”他又前進一步,低聲怒道,“我們過的這麼苦,為的是什麼?!如果這種事你願意做,我們早就做了,何苦要捱到今天?!你這樣算是什麼?!前功盡棄嗎?!你還是從前的太子殿下嗎?!”

    謝憐道:“是啊,為什麼要苦苦捱到今天?”

    風信一怔。謝憐又道:“從前的我是什麼樣的?罵不還口嗎?打不還手嗎?自不量力嗎?拯救蒼生嗎?這是什麼?這不是個蠢貨嗎?你覺得那樣一個蠢貨好嗎?你覺得我必須是那樣的我嗎?一旦不是,你就很受打擊是嗎?”

    風信驚道:“你瘋了嗎?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謝憐道:“你錯了。我沒瘋,我只是突然清醒了。然後發現從前的我才是瘋了。”

    “……”

    風信喃喃道,“你怎麼會這樣?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我,我真不知道,我這樣,我跟著你是為了什麼了……”

    謝憐道:“那你別跟了。”

    風信還沒反應過來:“什麼?”

    謝憐道:“我說,那你別跟了。”

    說完,他就摔門了。

    兩個時辰後,屋外才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和低低的說話聲。

    似乎是風信和他的父皇母后在道別。風信聲音極低,王后語帶哽咽,國主說得不多,咳嗽居多。不一會兒,門開,門關,風信的聲音消失,腳步聲遠去。

    風信走了。

    謝憐關在屋中,木然無表情,半晌,閉上了眼。

    終於走了。

    自從慕情離開之後,謝憐就一直恐懼著這件事:有一天,風信也會離開的。

    因為太恐懼了,今天,謝憐已經無法再忍受被這種恐懼折磨。

    與其慢慢耗下去,像慢刀子磨一般慢慢把那些恩義情誼都一點點消磨得精光,最後兩看相厭,彼此仇恨,不如早一點,就在此刻爆炸!

    風信走之前,他害怕。而風信走了之後,他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可是,雖然他不害怕了,卻更痛苦了。

    原本,謝憐還在心底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期待即便是他承認做了不該做的事,即便是他變成現在這樣糟到極點的樣子,風信也還是會留下。畢竟,自從他十四歲那年挑中風信作為自己的貼身侍從後,他們兩個幾乎一直如影隨形。是主從,更是好友。除了他這個太子以外,風信也沒有任何需要關心的對象。最多就捎帶國主和王后。

    可是,風信真的走了。

    謝憐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也完全能理解這樣的結果,但他還是暫時有些受不了。

    這時,寂靜的屋外傳來王后的聲音。

    她道: “皇兒,對不起啊。”

    “……”

    謝憐從床上爬起,開了門,出去,疲倦地道:“不關你們的事。”

    王后和國主都坐在破舊的桌邊。王后道:“是父皇母后拖累了你,要你為了我們去做不好的事,還讓你和風信吵架。”

    謝憐勉強笑道:“有什麼不好的,話本傳奇裡不到處都是劫富濟貧的故事嗎?風信走了就走了,挺好的,他走了反倒輕鬆些。兩邊都輕鬆。你們先把病醫好再說別的吧,明天可以買最好的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