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第36章 第 36 章

 蕭矜看著眼前的人垂下眼眸, 密長的眼睫毛輕顫著,掛上了些許晶瑩,淚滴從白嫩的臉上滑下來。

 她模樣也相當狼狽, 渾身都是泥土,潔白的衣裳染了墨跡, 耳朵到脖頸都是血滴, 唯一張臉還算乾淨。

 她顫顫巍巍伸出手, 又不敢用太大的力道,按在蕭矜左肋的傷口上,似想止血, 但沒用一會兒手上就都是溫熱粘稠的血液,陸書瑾抖得厲害。

 蕭矜見她這畏縮的小模樣, 心中泛起一陣陣的憐惜。

 他先前不覺得自己有錯, 將陸書瑾拉入這危險之中也是為了鍛鍊她, 他自小接受的家訓便是如此。

 寶劍鋒從磨礪出,男兒郎自當練就在所有危險之中鎮定行事,化險為夷的本事,方能夠成就大事。

 一些小磨小難, 小傷小痛對男子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 如此才能一步步成長起來。

 想是這麼想的, 但他看到這副模樣的陸書瑾, 心腸就硬不起來了, 覺得自己做錯了,覺得陸書瑾不該承受這種磨鍊, 小書呆子被嚇壞了。

 他一把抓住陸書瑾顫抖而冰涼的手,血液在兩人掌間黏糊糊的:“無妨,傷得不重, 你先上馬車。”

 說完他輕推了陸書瑾一下,力道壓根不重,卻差點將她推了個踉蹌。

 陸書瑾用手支撐了下馬車,才慢慢往裡爬。

 馬車周圍全是屍體和鮮血,月光透過窗子隱隱灑進來,鞋底踩了血進去,整個馬車裡都是血腳印,看起來觸目驚心,她情緒仍未有恢復,只是握緊了拳頭把發抖的指尖掌心裡。

 隨後蕭矜舉了燈盞探進來,車中頓時變得明亮,陸書瑾趕忙起身接下了燈盞,同時扶了他胳膊一把,蕭矜就抓住她的手臂接力上了馬車。

 他行動還算自如,看起來並不像是受傷的樣子,但坐下的時候他發出一聲吃痛的低喘。

 蕭矜抬手便解上衣的盤扣,剛開兩個就看見陸書瑾眼中含著淚雙眉緊皺的盯著自己,面上的擔憂和驚慌毫不掩飾,抱著燈盞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看起來真真可憐極了。

 他心念一動,當即改了想法,痛吟一聲說:“我身上的傷口不小,動一下就痛,你來幫我。”

 陸書瑾趕忙將燈盞擱在桌子上,爬去了對面的座椅,坐在蕭矜的身邊卻又不敢靠得太近,鼻子裡躥進濃重的血腥味,她輕聲問:“需要我如何做?”

 “座下的暗屜裡有藥瓶,你把靠近左邊暗格的藍色瓶子和白布拿出來。”

 陸書瑾蹲身去找,摸到暗屜拿出藍色瓷瓶和白布拿出來放在燈盞邊,抬眼去看蕭矜。

 蕭矜眉毛輕動:“再把我上衣脫了,現在必須先給傷口止血。”

 陸書瑾目光落在蕭矜那解了兩顆的衣釦上,整個人動作頓了一下,但很快就伸手過去,專注盯著他的衣釦。

 雖說這行為多少有些曖昧,但是蕭矜受傷了,萬事一切以處理他的傷勢為重,陸書瑾完全沒有其他的想法。

 衣釦在她纖細的手指中被一個個解開,露出了裡面雪白的裡衣,只不過被血染了好大一片,看起來像極其豔麗的花朵。

 外衣的衣釦全被解開,陸書瑾不敢大力,輕輕地捏著兩邊的衣襟往下掀。

 她低著頭,蕭矜低眸就能看到她小巧的鼻尖和往下垂的睫毛,沒有先前那動輒就臉紅的旖旎,她此刻正高度專注認真,蕭矜配合地將手臂抬起來,讓她脫下了外衣。

 陸書瑾看起來太可憐,須得讓她做些什麼分散一下注意力,否則她會一直沉浸在恐懼的情緒之中,甚至此事會給她留下心理陰影。

 蕭矜讓她參與進來,為的就是讓她明白,這件事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可怕,不過是受了些傷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陸書瑾又將他的裡衣脫下來,這下能看清楚了。

 蕭矜的身體尚有著少年的稚氣,但臂膀呈現出漂亮的肌理輪廓,膚色是那種不晃眼不細嫩的白,但左肩胛,右小臂皆由細細的傷口,正往外滲血。

 最嚴重的還是左肋那處,被割出了約莫一指長的刀口,血紅的肉微微翻卷著,看起來猙獰血腥。

 血還在往外流,染紅了健壯的腰身。

 “把藥撒上去,在包起來就行。”蕭矜說。

 陸書瑾那漂亮的眼睫毛沾了水珠地顫著,聽言就立刻拿來瓷瓶,打開之後裡面是淡黃的粉末,一股子苦澀的藥味撲鼻而來,想倒在手上,但見自己的手掌心都是血,且往傷口上抹的時候必然會扯動傷口,於是就拿著瓶口俯身過去,對著傷口小心地撒著藥粉。

 這藥粉的藥性顯然很烈,剛撒上去的瞬間,蕭矜腰腹頓時一抽,輕輕倒抽一口涼氣,痛得不輕。

 陸書瑾也被嚇了一跳,手狠狠一抖,不敢再撒了。

 蕭矜咬牙挺著,硬是一聲未哼,劇烈的疼痛過去後他見陸書瑾僵著不敢動,勾起個有氣無力的笑,聲音沙啞,緩緩說道:“你,應該聽說過我爹吧?”

 陸書瑾抬頭去看他:“蕭將軍,晏國無人不知。”

 “我爹十二歲就隨祖父去了邊境,十五歲上戰場,至今已有四十七,大半輩子都是在戰場上殺敵。”蕭矜微微仰頭,目光神遊,憶起往事,“我七歲那年,因為練武磕破了頭,流了很多血,哭著鬧著再也不肯拿劍,那日我爹便脫了上衣給我看,他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無一好處,有一條甚至從肩胛出劃到腰際,貫穿整個背部。”

 “這些傷都險些讓他喪命,但他命硬,一次次活了下來。”蕭矜道:“我爹說,這些傷痕便是安寧盛世的勳章,任何一道傷都有其中的意義,才不算白白受傷。”

 他一把握住陸書瑾的手,溫柔的語氣一轉,多了幾分板正的教訓:“手別抖,直接把藥倒上去,要有男子漢該有的樣子。”

 陸書瑾不是男子漢,也拿不出男子漢該有的樣子,她盯著蕭矜看了半晌,撇了撇嘴,小心翼翼地將藥粉細細撒在傷口上。

 蕭矜頓時抽一大口氣,趕忙用咳嗽去掩飾,結果這麼一咳又扯動了肋上的傷,疼得一抽一抽地,蕭矜閉上了眼睛到底沒忍住,咬牙暗罵道:“狗孃養的,給小爺等著……”

 陸書瑾將藥粉覆蓋了傷口之後,便抻開白布,俯身上前用手臂虛虛地環住他的腰身,將白布一圈一圈地纏繞上去,裹住傷口。她實在沒有別的心思,但每次靠近她的鼻尖都堪堪擦過蕭矜的肩處,除了血腥味之外,還伴著蕭矜身上一慣的香薰味道。

 寂靜的馬車裡半點雜音都無,她從皮膚上散發出來的熱意幾乎貼著臉頰,心臟的跳動聲微弱傳來,撲面都是少年獨有的氣息。

 她紅著耳朵在蕭矜的指示下將傷口簡單抱扎住,血往白布上滲了一小片之後就停止了,算是暫時止住。

 蕭矜笑了笑,說道:“你看,這不好了嗎,不過是小傷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陸書瑾也覺得神奇,她現在完全鎮定下來,似乎是被蕭矜的情緒帶動影響,方才那從心底迸發的恐懼已然消失不見,身子也不再顫抖。

 她又將蕭矜身上其他細小的傷口上了藥,這才幫他重新穿上了外衣。

 剛處理完傷口,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車壁,快下慢兩下。

 “我在。”蕭矜應聲。

 緊接著車簾被撩開,季朔廷臉色極差地探身進來,一眼就看出蕭矜受了傷,轉頭吩咐隨從趕馬啟程,自己爬上了車廂:“怎麼回事?”

 蕭矜自己將盤扣繫上,表現得渾然不在意:“能怎麼回事,擱馬車這兒蹲著呢。”

 “是什麼厲害人物?”他著急忙慌地問,已是許久不見蕭矜吃這樣大的虧了。

 “你見過的,吳成運,被我打跑了。”蕭矜說:“上回應當就是他在學堂裡翻我的書,我先前見到他時,就覺得他眼神不對勁。”

 “是不是?”蕭矜轉頭問陸書瑾。

 陸書瑾想起那日早起去學堂,的確是吳成運翻蕭矜的書,便點頭回應。

 她一直想不明白吳成運為何要翻那本豔情話本,但此刻好像不大適合詢問,她在這馬車裡本身就是多餘,季朔廷應該是有話要跟蕭矜說的,但忌憚她在場,翻來覆去也只是問了蕭矜的傷勢。

 蕭矜嘴上說著傷得不重,表現得滿不在乎,但實際上他的精神勁兒迅速流失,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連唇色都變得蒼白,一安靜下來眉眼就變得有氣無力,只顯出疲憊來。

 季朔廷脫了自己的外衣給蕭矜穿,剩下的路程誰都沒說話,讓蕭矜閉目休息。

 陸書瑾恍然轉頭,瞧見了蕭矜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知道他正經受著傷口疼痛的苦大折磨,但他面容仍然平靜,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呼吸平穩。

 她心念一動,從懷中掏出帕子來,疊成方塊,稍微起身探過去,用輕緩的力道去擦蕭矜額頭和鼻尖的汗珠。

 蕭矜的睜眼都顯得懶怠,看了她一眼,露出個淡淡的笑。

 季朔廷瞟了一眼,說道:“再撐會兒,應當快到了。”

 蕭矜沒應聲,被傷痛折騰得不太想說話。

 馬車行入寬敞的大道之中,海舟學府這條路上沒有夜市,家家戶戶俱已閉門,只餘下街道上的燈亮著,馬車匆匆行過之後,在學府門口停下。

 學府宵禁,此時大門緊閉著,季朔廷親自下去跑了一趟讓人將門打開,馬車往舍房而行。

 陸書瑾原本以為會直接將蕭矜給送去蕭府,卻沒想到來了舍房,她撩開窗子往外看一眼,馬車已經行入了舍房大院,停在門前。

 季朔廷起身,剛想去碰蕭矜的肩膀將他晃醒,陸書瑾卻記得那處有傷,眼疾手快地將季朔廷的手攔下,然後摸到蕭矜的手指,稍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指頭,喊道:“蕭矜,醒醒,到了。”

 陸書瑾連喊了兩聲,蕭矜才慢慢睜開眼睛,半斂著眸,往外看了一眼,這才慢慢起身往下走。

 下去之後陸書瑾才發現舍房裡的燈點著,裡面似乎有人。

 她站在門口往裡看,果然看見有兩人站在房中,一老一少,桌上擺著裝滿瓶瓶罐罐的藥箱,顯然是季朔廷請來的醫師,比他們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