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蘸雪 作品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京城近來都是大晴天, 到了晚上,夜空中星河明亮,似一盤散落的大小明珠。

 加上薄霧似的月光, 夜裡不算黑暗,即便不提燈也能分辨道路。

 不管季望山與陛下實際關係如何,他眼下仍是梁氏復朝的功臣之一。

 崔公公親自將人送到雲機殿門口, 面帶著笑容:“季公子, 咱家不能離陛下太遠,恕不遠送。但這大晚上的, 出宮的路還長,我讓小箏子送您?”

 “多謝公公,不必了。”季望山頷首, 俊秀的臉上帶著股書卷氣, “借季某一盞燈就是。”

 崔公公也不勉強,接過小太監手裡的燈籠, 遞給他:“那季公子慢走。”

 季望山接過, 卻沒立即走,而將手掌攏在燈籠外,垂眼瞧著內裡燃燒的蠟燭。

 暖黃色燭光映照在他臉上, 顯得那本就溫潤的眉眼越發謙遜有禮, 語氣也是溫和的:“崔公公, 季某思來想去,還有一事不明, 望解惑。”

 “請說。”崔公公頓了頓, 笑說, “不過咱家是粗人, 若答不上來, 還望季公子莫要怪罪。”

 季望山道:“沒記錯的話,那名刺客午時之前來過一次,但那會兒陛下不在雲機殿,她被黑甲兵傷到手臂便逃了,可有此事?”

 崔公公眼裡閃過些許驚訝:“確有此事。”

 不過這件事才發生不久,更不曾往外宣揚,季公子人都不在宮中,是怎麼知道的?

 季望山清楚他在想什麼,卻沒有半點解釋的意思,只繼續問:“既然有前車之鑑,那雲機殿附近難道沒有加強巡守嗎?”

 “陛下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自然有所警惕。”

 季望山微微笑了,溫和道:“有所警惕,是指刺客潛入殿中才抓獲?”

 聽到這兒,崔公公總算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上午刺客來撲了個空,雲機殿外早就嚴防死守,只要對方膽敢再次冒頭,必能一舉拿下。

 實際上林琅離開迎安殿沒多久,影衛就將消息傳了回來。

 至於為什麼還能讓人進了雲機殿才動手……

 崔公公幹笑兩聲,直接道:“季公子,您是聰明人,應該看得出來這是陛下的意思。”

 先前召貴女進宮,是為了替言小姐打掩護。

 今夜一樣,原本早就能將刺客抓起來的,是陛下看到跟在後面的言俏俏,才臨時改變主意,撤走了黑甲兵。

 他以為季公子追隨陛下多年,應該比自己更瞭解陛下的性子,沒道理猜不出。

 果然,季望山沒有否認,只是提著燈籠半轉身,望向無邊的夜色,面容一半隱入黑暗中。

 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杜生誤月。”

 崔公公眉頭一跳,充耳不聞地低頭:“季公子,陛下說了,今夜無事。已經這麼晚了,您快些回吧。”

 季望山沒再逗留,獨自沿著宮道離開,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

 小太監撓了撓頭,疑惑地問:“師父,杜生誤月是什麼意思?”

 崔公公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杜生誤月》是京城尋芳樓最出名的一折戲。

 講的就是杜生進京趕考、日夜兼程,路上卻被月色吸引,因此耽誤行程,沒能趕上秋闈。

 故事簡單,毫無精彩可言,但這出戏出名的本來也不是劇情,而是戲中扮演“杜生”一角的名伶鳴月。

 季望山此時忽然來這麼一句,必不可能是在回味戲曲。

 那麼誰是杜生,誰又是月色?答案顯而易見。

 同是新帝心腹,比起鍾七娘對言二小姐的尊敬與親近,這位不入官場的季公子顯然有自己的想法。

 但這都不是他該操心的,崔公公只能當作沒聽見。

 *

 夜深人靜,床幔外偶爾傳來燭芯炸開的嗶啵聲。

 那張被許多人惦記的龍床正被言俏俏睡在身下,她卻怎麼也睡不著。

 一閉眼,腦海裡便是男人胸前若隱若現的紅痕。

 隨著年齡增長,人的外貌性格或許都會發生變化,但若無外力,胎記不大會改變。

 小九的胸口就有那樣一塊三四寸長的紅色胎記。

 言俏俏翻了個身,她記性一向很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小九胎記時是自己十歲那年。

 那時他十四五歲,正是如青翠竹節向上生長的時候。

 言俏俏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所以不覺得,等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小九的個子已經比她高出許多。

 除了一起去學堂上學,小九每隔五日都要告假一天,走上六七里路去武館學武。

 那座武館建立已有四五年,當初開館沒多久,小九便被表姑送去了。

 由於五六天才去練一次,每次時間都會久些。

 練武是件極辛苦的事,小九每每從武館回來,總是餓得前胸貼後背。

 而言俏俏從學堂回家比較早,就經常拎著個小竹籃在路口等他。

 小竹籃裡裝著她今日份的點心或者零嘴,不是甜的就是辣的。

 小九起先不愛吃,吃多了,也就習慣了,有餘錢時還會帶言俏俏去買好吃的。

 其實武館比學堂還要嚴格,有些孩子被送去,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小九最開始也是這樣,他不在的時候,言俏俏便覺得日子過得極漫長。

 她從小性子文靜,又話少,朋友並不多。

 到了第五個月,小九才歇一天就又要回武館,送別時,言俏俏沒忍住,撲在他懷裡哭了足足兩刻鐘。

 後來,他便因為成績太好,武館破了例,讓他只用五天去一次。

 言俏俏那時年紀小,沒有細想,只覺得又能與小九一起上學堂了,便十分開心。

 如今想想,能讓武館破例,他大抵也是用盡了心力,才學得那麼好。

 而言俏俏第一次見到他胸前的胎記,也是因為武館。

 有次小九不知怎麼受傷了,雖及時包紮,但衣裳上沾了好多血跡,髒得不能看。

 表姑不在家,大人們又都忙著,言俏俏便自告奮勇去送換洗的乾淨衣裳。

 因為有林媽媽陪同,所以家裡隨她去了。

 武館平日裡緊緊封閉,從不讓人隨便出入。

 言俏俏抱著東西在門外等了許久,才被引進去。

 武館裡大都是十歲到十八歲的少年,習武的緣故,個子都不矮,且大都身材勻稱、精神抖擻,與學堂裡搖頭晃腦背書的學生大不相同。

 言俏俏才十歲,還沒到長個兒的時候,從緊挨著武場的廊下走過時,好似一隻誤入狼群的小兔子。

 她仍記得自己穿了一條荷粉色的裙子,同色髮帶點綴著烏黑髮髻,櫻唇粉腮,兩頰還帶著明顯的嬰兒肥。

 習武容易弄髒衣裳,所以武場裡穿深色短衣的人最多。

 這導致言俏俏就像葡萄堆裡的一顆紅棗那樣顯眼。

 而且她雖然文靜膽小,但受父母教導,很是講禮貌。

 不論是誰喊她,她都會乖乖地停下來,同那人問一聲好。

 即便這些人她都不認識。

 見她態度溫和,很快有人得寸進尺,湊到她跟前來:“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啊?”

 言俏俏抱緊了帶來的包袱,搖搖頭。

 幾個最是活潑調皮的少年圍繞在她左右,但無論怎麼加快步伐,他們總能嬉笑著跟上。

 “妹妹,你長得真好看。”

 “你給誰送東西?”

 “你是誰家的妹妹?說不定我認識呢?”

 “難不成你是誰的小媳婦啊?”

 說話的人伸手,想去摸她粉白如嫩桃的臉。

 言俏俏一躲,跑開幾步,才停住腳步,氣惱地道:“請你們別跟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