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86章 師徒

離開李府之後,薛白一直在想李適之說的那些話。

    作為宰相,李適之為人爽直,簡直太過爽直了。那道直視的目光、言語中不加掩飾的試探,幾乎算是當面明說了。

    ——“不錯,我確實親近廢太子李瑛。聽說你是薛鏽的兒子?可是張九齡、賀知章保護你活下來?”

    這個問題薛白也不知答桉,他醒來時就已是大雪紛飛的天寶五載末,根本不記得開元二十五年那場宮變之後十年間發生的一切。

    總之,這算是與李瑛一系的初次接觸,他們天然是最親近於他的勢力,是朋黨的基礎,可眼下實在是太弱小了。

    這些人一度是大唐王朝的核心,保護儲君或許是希望大唐能有開先河般的、第一次順利的皇位過渡。結果又失敗了,連儲君都與同胞兄弟、妻兄一起灰飛湮滅。

    到如今死的死,罷官的罷官,哪還有多少能量?這些人頂多也就是出手保護幾個被牽連的無辜者,不可能有什麼作為。

    李適之自己都快要完蛋了。

    連薛白都覺得,杜甫去謁見李適之是會影響科舉前途的。

    就這一系的官員,甚至還需要靠薛白虛張聲勢、辛苦巴結楊玉瑤,才使李林甫心生忌憚暫緩了對付他們。

    看起來更像是拖後腿的。

    但事情不能只看這一面,暫時的蟄伏並不代表他們就是沒用的。

    三庶人桉之後,必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把實現抱負的希望轉移到了李亨身上,還有很大一部分人貶謫外放,暫離了權力中心……他們會拋掉李瑛,但他們的政治主張沒有變,勢力還在。

    那麼,薛白該做的是去尋找張九齡、賀知章的門生故舊,結為朋黨。

    待有朝一日,哪怕他薛鏽外室子的身份大白於天下了,他的朋黨們也會天然地親近於他,盡力保他。

    想到這裡,薛白腦中忽然浮起一個人來……鄭虔。

    此前,他一直以為鄭虔是東宮的人,認為是東宮把鄭虔安排到國子監,調查他、監視他。

    但僅是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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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交遊廣闊,出了永樂坊便去拜訪別的好友,薛白卻不跟去,直接轉回務本坊國子監。

    太學館,學堂中正在教授《孝經》。

    鄭虔以才名滿天下,授課時卻從來只是捧著書卷念一遍,要求生徒背誦而已。若不問,他從來不解釋書中之意,認為“讀書百遍,其意自見”。

    因此,每到他講學,許多生徒都在昏昏欲睡。

    杜五郎已經到學堂了,但昨夜的顛狂鄭虔似乎完全忘了,恢復了古板嚴肅的樣子,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

    薛白到時遠遠看去,發現自己的座位上也坐著一個人……原來是薛嶄,披了一件褘衣,睡又睡不著,低著頭在那抓耳撓腮。

    他遂想到,也該把家中幾個弟弟妹妹送到私塾了。

    “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

    薛嶄聽到後來,終於是睡著了,待醒來轉頭一看,發現薛白竟坐在後面認真讀書。

    捱到講完學,他便過去,問道:“六哥,你學這個幹什麼?”

    “你六哥是大孝子嘛。”杜五郎也圍了過來。

    路過的楊暄冷哼道:“你們能與我比?”

    薛白笑笑,問了薛嶄為何過來,遂讓其等著,他則要去問先生幾個問題。

    杜五郎聽得當即精神起來,連連擺手,推拒道:“又去?我今夜可不能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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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白走進公房時,鄭虔剛磨好墨,提筆在紙上謄寫著昨夜杜甫的幾首詩。

    他被稱為“三絕”,一手行書流暢至極,時人稱為“風送雲收,霞催月上”,偏偏當世有李北海、顏真卿、張旭等人,掩蓋了他本該有的名氣。

    “你既是顏清臣的弟子,且來評鑑老夫的書法如何。”鄭虔推了推寫好的一張紙,莞爾而笑。

    薛白從容應道:“博士這是在笑話學生不成?”

    “老夫年少時家貧,卻好書畫,常苦於無紙,所幸慈恩寺藏有數屋的柿葉,我便常常過去,用柿葉練書畫。把好幾間屋子的杮葉全都寫盡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當更刻苦些才是。”

    “多謝博士教誨。”

    薛白沉默了片刻,確保了四下無人,忽徑直問道:“博士可知,駙馬薛鏽有一外室子,名薛平昭。”

    還在“風送雲收”地寫字的毛筆顫了一下,寫壞了那句“天上麒麟兒”的最後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