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54章 隱田

“不錯,郭家的隱田未免太多了,此事絕無道理!”

“……”

宋勉到時,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吵吵嚷嚷的場面。薛白已把郭渙逼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要麼,當眾承認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麼,拿出十數年積欠的賦稅來。

“宋先生來了!”

“諸位,不如聽聽宋先生如何說。”

首陽書院的山長,聽起來稀鬆平常,實則人脈廣闊,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權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師縣聲望甚高。

此時眾人的目光看向他,皆帶著期待。一部分人認為宋先生品德高尚,會仗義執言,郭渙則認為宋勉當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不該坐視薛白如此欺辱郭家。

郭渙恨不得喊出來“薛白這次挑釁的是所有高門大戶,我們應當聯合起來。”

然而,面對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卻是視而不見,轉頭看向了薛白。

“我相信縣尉!”

宋勉聽了眾人的述說,一臉正氣,道:“偃師縣過去有郭萬金這等為利是圖的奸商,有高崇這等為非作歹的貪官,縣尉上任之後將其一舉肅清,今日又查出了這等……汙吏,我相信縣尉會秉公而斷。”

說到汙吏之時,宋勉有過猶豫,他與郭渙雖沒有個人交情,不過都是當地大族且家業相鄰,不宜輕易結怨,可是想到薛白許諾的十餘頃良田,他還是選擇了正義。

他這一句話彷彿讓薛白也有了底氣。

“身為縣錄事,以權牟私,隱匿田畝,積欠之數至如此駭人聽聞之地步,當大唐沒有王法嗎?”薛白喝道:“先將郭渙拿下!”

這一番話中氣十足,前半句時不少人還以為薛縣尉是為了增加聲勢,最後那聲“拿下”卻讓他們都嚇了一跳。

近二十年以來,縣令、縣尉如流水一般,郭渙卻一直都在縣署裡,他既不爭權也不傲慢,對待每一任縣官都是笑臉相迎,如同縣署的一棵迎客松,屹立不倒。

沒想到薛白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動手,連宋勉與正在叫囂著的小地主們都原以為今日只是先鬧個動靜。

呂令皓更是錯愕,之後怒氣上湧,連縣令的涵養都顧不上了,怒道:“誰敢?!”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薛嶄已經撲上,直接就把郭渙那蒼老又肥胖的身體摁住,嘴裡還罵道:“老蠹蟲敢動看看。”

也不知這是在罵郭渙還是呂令皓。

呂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縣罷免薛嶄的班頭之職!將這小崽子拿下!”

一眾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滾,方才聽到縣尉命令拿下郭渙,有幾個差役想要站起,再聽得縣令的命令,不由為難。

“哎喲!”

齊醜在地上打了個滾,痛得叫了出來,顯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們的注意,他遂學著狗揮爪子般一揮手,示意他們快躺下。

一時之間,又是一陣陣呻吟。

呂令皓聽在耳裡,只覺是在挑釁他這個縣令的權威,抬手指向了身後的郭家部曲們,喝道:“你們,拿下他!”

老涼直接站到了薛嶄的面前。

而此時,姜亥也過來了,撥開幾個部曲從人群中穿過,還回頭罵道:“看什麼看?!好狗不擋路。”

他臉上帶疤,長相兇惡,直接就把這些沒殺過人的大漢嚇得不吭聲了,他囂張地擺著肩膀,走到老涼身邊,咧嘴笑了笑,等著看誰敢先動手。

呂令皓正騎虎難下,反而是薛白給了臺階,道:“縣令,先把郭錄事押下問一問,查清真相為妥。”

“此事甚為可疑,本縣定會親自開堂!”

呂令皓中氣十足地喝叱一聲,拂袖而去,為避免被薛白打個措手不及而暫避鋒芒。

郭家部曲則圍著縣署,給縣尉施壓。同時,自有人跑去把此事報給郭太公。

~~

“好嘛,我們還未動手拿他的新田,倒讓他先動手拿我們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歲,就沒見過吃相這麼難看的縣官。”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後針對郭家的陰謀,當夜就請縣中諸公到他家中一聚。

雖然天色已晚,各家卻給他面子,都派了人來,包括陸渾山莊的宋家也沒缺席,來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宋十九,你侄兒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給你說清楚。今日若僅是郭渙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殺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為何?隱田!伱們誰家敢說沒有隱田?”

燭光中,郭太公的老邁的身軀顯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卻充滿了閱歷與智慧。

偃師縣真正的主人是誰?不是縣官,而是他們這些世代居住於此的世族。

高崇自以為是,其實不過是他們推出去承擔聖人不滿的犧牲品罷了;薛白以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權,其實這高崇只是海面上的浪,而他們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

“有一隻餓虎進了村,咬住了一個人,旁人若不救,等餓虎啃食完了這人,有了力氣,會把村裡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

郭家既不可能放棄那些田地,也無法補清積欠的稅賦,此事在官面上已無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後一個選擇了,抗爭。

郭太公撐著柺杖,站起身來,最後道:“餓虎要吃人,我們必須齊心協力打死它。”

不久前,他還在宴請薛白,釋放善意,誰知對方如此不識好歹。

但不要緊,這樣飛蛾撲火的人,他這輩子見得多了,有幾人能在一眾豪紳的圍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會被大海吞噬。

~~

縣署。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與郭渙對座而談。

“招供大可不必。”郭渙的笑容還是和藹可親,道:“縣尉若想知道什麼,把筆吏請出去。小老兒私下裡都與縣尉說清楚,如何?”

“好。”

薛白也乾脆,屏退旁人,讓人給郭渙拿了一壺酒暖身子。

“謝縣尉。”郭渙樂呵呵地飲了一口酒,道:“小老兒這輩子沒害過人,每次遇到乞兒還會給幾枚銅錢。可在這縣署當主事,虧心事也真沒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幫忙佔田,這也是各州縣的常態了。”

“有好處不佔是王八蛋?”

“是這理。”郭渙道:“偃師縣裡沒哪家是壞人,多是樂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隸都好。一開始,有些農戶眼紅高門大戶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們好,偶有些災年,過不下去的人家拋田賣身……實話說,這些都是少數,大多數時候是因為稅一年比一年重了。”

薛白道:“與其說是稅重,不如說是稅制繼續不下去了。”

“是啊,大唐開國時稅真不重,八十畝口分田加上二十畝永業田,只收兩石糧,農戶很充裕。到如今,讓人如何說呢……總之逃戶越來越多。”

一個王朝的百年積弊,自然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但郭渙想說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門大戶擴張田地、隱匿農奴已是不可避免。

郭渙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逃戶多了,難免牽扯到田地。有些請託,小老兒實在是拒絕不了。最初,崔晙看中了十頃良田,沒多久陸渾山莊派人來說首陽山下的田主想要賣身,之後是鄭辯親自登門……”

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卻遠不止是郭家。

“對了,還有寺廟,興福寺有多少田地縣尉也知曉。”

薛白打斷道:“你是在威脅我?提醒我不要犯了眾怒。”

郭渙自在地飲了一口酒,笑道:“縣尉若這麼想,也沒錯。但小老兒是出於好意,不希望縣尉原本能一帆風順的仕途在此受挫。”

“多謝你的好意了。有時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

“是啊,小老兒年輕時也像縣尉這樣,非要犟,讓周遭眾人都不痛快,可回過頭一看,何必呢?世間絕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執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