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540章 憶揚州

廣陵郡,揚州。

 

當長安、洛陽隨著一場叛亂而出現了凋敝之狀,天下間已有一個時興的說法,叫“揚一益二”,意思是天下繁盛之地,以揚州為首,益州物產富饒,可為第二。

 

數月前,廣郡太守李峘遷任為河南道轉運使。如今新任的太守依舊是大唐宗室,乃唐高祖李淵第十三子鄭王李元懿之後,嗣鄭王李希言。

 

李希言時年已有六十餘歲,以宗室身份出仕為官,希望能治理好地方、興復大唐。

 

只是上任沒有多久,他就收到了聖人旨意,要他進獻財寶。

 

這兩年戰亂頻繁,百姓賦稅本就重,聖人不遵守登基時輕徭薄賦的承諾,動不動就要填充內帑,李希言不免反感,怪罪到宦官竇文揚的頭上。

 

進獻之事未了,到了三月,朝廷又下旨嚴令民間不能過舊曆的上元節,更讓李希言犯了難。

 

須知揚州是天下間夜市最熱鬧的地方,早在天寶年間,李隆基就曾問臣下哪裡的上元節辦得最好,本以為答案會是長安,可卻有人答曰“燈燭華麗,百戲陳設,士女爭妍,粉黛相染,天下無逾於廣陵矣。”

 

李希言也是到了揚州才知道,這座城池是不宵禁的。當旁的地方因安史之亂而陷於停滯、蕭條,揚州卻趁機成了大唐現今唯一的一座不宵禁的城。

 

商賈們為方便做生意,打破了坊與市的限制,把沿街商鋪的大門朝著長街打開,小販不論白天黑夜都在街上擺著攤位。

 

每天入夜,街市上千萬盞燈火與明月照應,高樓之上美妓們紅袖招搖。

 

這等情形,李希言如何能禁止百姓在舊曆上元夜放花燈?

 

永王李璘替他免除了這個煩惱,用一場叛亂,使得長安天子再也關注不到揚州。

 

但李希言的煩惱並沒有就此結束,他一方面操心著社稷危亡,另一方面也怕李璘順江而下來攻揚州,憂心忡忡,終日寢食難安。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得到了一個消息。

 

“雍王?到揚州了?他發兵來攻?!”

 

李希言幾乎是跳了起來,當即要去下令關閉城門拒敵。

 

可來報信的城門卒卻是連忙道:“沒有,沒有,雍王是孤身到揚州來遊玩的。”

 

“豈有可能?”

 

李希言根本不信,在他眼裡薛白手握重權、覬覦大位,這等虎狼般的人物,如今必是打算趁著永王之亂攫取權位,要麼殺往長安了,要麼回范陽擁兵自重,根本不可能到揚州來。

 

“他人呢?”

 

“不見了。”

 

“具體如何回事?你速速說來。”

 

“小人是在守城門時聽到了有人呼喊李白的名字,就往那邊看去,果真見到了李白在與友人說話,引見了身旁一個年輕人,稱他是雍王。”

 

李希言一聽就知是招搖撞騙,搖了搖頭道:“捕風捉影,你也敢來胡亂稟報,還不退下。”

 

他知此前太上皇幸蜀時就有人膽敢冒充,由此,冒充權貴的騙術開始蔚然成風,一個城門小卒又豈會認識李白?

 

很快,他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繼續操心國事,因想到那雍王,而更添了幾分擔憂。

 

次日就是舊曆的上元節。

 

消息傳來,永王的叛軍已北上,與朝廷平叛的王師在鄧州相遇。如此,戰火顯然不會波及到揚州,揚州士民們當然感到舒了一口氣,又趕上佳節,自是要慶賀一番。

 

才到傍晚,從城南的萬歲橋到城北的作坊橋,揚州主街上已是燈火盡燃,行人如織。隨著夜幕降下,還有更多的花燈點起。

 

待到一輪滿月掛上天空,二十四橋的美景也已被月光與燈火照亮。

 

李希言不放心,既擔心有火災,更擔心出了亂子被人舉報到朝廷,遂親自領了一些衙役往大市去巡視。

 

不同於長安的東、西市,或洛陽的南、北市,揚州城是分為大、小市,皆在城池較中心的位置,可見商賈之盛。

 

因城中有濁河、邗溝、官河等大大小小的許多河流經過,烏篷船也多,橋也多,一派江南水鄉風情。

 

李希言往大市需走過一座開明橋,還未到橋邊,卻已見前方被堵得水洩不通。

 

人們圍在河邊或站在橋面上,伸長了脖子,拼了命地往官河上的一艘畫舫看去。有人把孩子背在肩頭上,也有人爬上了橋邊的石柱。

 

河畔的高樓欄杆邊也站滿美妓與客人,或提著花燈,或揮舞著手中的香帕,歡呼雀躍著。

 

“擠在這做甚?萬一發生了踩踏。”李希言蹙了眉,吩咐衙役去把人群驅散開。

 

他不願往人群裡擠,轉身打算走開。

 

正在此時,有一句詩傳入了他的耳中。

 

“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鬥牛。”

 

李希言停下腳步,回首看去,只見是人們正在傳唱這詩句,可燈火闌珊中他卻沒看出是何人作了這詩。

 

他遂拉住一個看客,問道:“何人在作詩?”

 

“水裡……不對,船上,李太白與雍王在烏篷船上對詩!”

 

“方才那是李白的詩?”

 

李希言十分驚訝,認為若那詩是李白所作,可見其人是真的來了。

 

那看來是有騙子冒充雍王騙了李白,不對,李白早年就與雍王在藍田驛對詩,如何能不識得?

 

“不,是輪到雍王了。”

 

“你是說,方才那詩是雍王所作?”

 

李希言遂鬆開手,撥開人群往前走去。

 

“讓一讓,讓一讓。”

 

在這種熱鬧的夜市裡,人們可不管他是宗室還是太守,擠成一團不讓他過,時不時地拍手叫好。

 

終於,官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入了他的眼簾,他聽到了那清朗的對話聲。

 

“三郎若如此,我可得拿出我的舊詩了。”

 

李希言再往前一擠,幞頭掉在地上,混亂中已找不見了,旁邊還有書生罵他粗鄙,一點都不知禮數。

 

好在,那艘烏篷船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一個瀟灑的身影立在船頭,仰頭飲著酒,之後把壺中酒倒進了河水之中,喟然道:“孟夫子若能見你,必然欣喜。”

 

隨著這一句,他朗聲吟道:“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李希言眯著眼看去,見此人竟真是李白。

 

他再往前擠了一步,凝神看著,見到李白身畔還有另一個年輕人,身材筆挺,器宇軒昂,有股雍容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