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谷 作品

41. 禁書 不滯於物,不困於心,不亂於人,……

 賀知秋只聽得毛骨悚然,閉了眼睛,忽然一行清淚落了下來:“陛下,古時君王便采詩以觀民風,治國之道,必先通言路,陛下您是千古難有的聖君,臣萬死懇請陛下,寬仁大度,不罪諫臣。陛下當神器之重,當有容人之雅量,臣請皇上三思,勿興文字之獄,一旦此事由頭一開,士林文人之間尋章摘句、攻訐詩文、挾仇誣告、黨爭便起、流毒萬年,國將不國,有玷聖君之名。”

 謝翊慢慢重複道:“挾仇誣告……”

 賀知秋落淚:“是臣以睚眥之怨生事,失德在先,臣請陛下問罪。”

 謝翊道:“若是朕一意孤行,偏要行這文字獄,你待如何?”

 賀知秋抬起頭來,面孔上已滿是哀慟:“臣請死諫,不欲陛下失德。”他閉著眼睛,面如土色,知道自己寒窗苦讀二十年,終因一念之差至此,心中悔恨當日為著私念,公器私用,以至於一敗塗地,大好前途,盡皆被自己誤了,但如今皇帝一心要藉此由頭整治士林,此事一啟,乃天大的禍事,譬如從前“烏臺詩案”遺禍萬年,無論如何不敢再想自己那點私念。

 謝翊冷笑一聲,啪啪啪,幾本書從高高的御案上落下,直直落在了賀知秋膝蓋前,賀知秋低頭一看那封面,正是自己當日困頓寫下的戲本子,忽然面如土色,只聽到上頭聲音冰冷:“以怨報德,忘恩負義之徒,也配說什麼死諫?那書坊東主在你困頓之時,贈銀給你解困,你這些書,書坊一字未刻未售,只不過收存著。藉口收書,不過是為你留些顏面,名為收書,實則扶危濟困,實乃商販中的義士。”

 “反觀爾讀的是聖賢書,本該一錢不輕受,一飯不敢忘,爾在中了狀元,得了官職,不思報答,反倒引以為恥,恩將仇報,心生毒計,只為滅口,掩蓋自己失德失行之舉。須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暗室欺心,怎知天地神目如電?朝堂竟然錄了你這等寡廉鮮恥、衣冠禽獸,竟是可悲可笑!也不知還有多少你這等德不配位之人在朕的朝堂之上,行此禽獸不如之事。”

 “汝之父親,爛賭徒一個,卻在醉後跌傷腿,只能閉門養傷,無法行賭,如今看來,觀爾之隱忍銜恨,心狠手辣,恐怕也大有蹊蹺。”

 謝翊字字誅心,賀知秋心頭巨震,原來皇上明察秋毫,早已洞明一切,知道自己這一番作態原是為了掩蓋自己困窘之時寫過誨-淫-之書,洞察了自己如此醜陋自私的本性……

 而那些什麼文字獄的說法,不過是試一試自己心性,又兼點醒教導。自己為了一己私慾,挾私報復,開了這個以文字罪人之頭,將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若是遇上個昏君重臣藉機發揮,那就是遺禍士林,流毒萬年。當今天下正是運隆祚永,太平無為,自己如何能做這萬世罪人?

 他顫抖著深深伏下,面色頹唐,不敢再辯解一字,只閉目待死。

 謝翊冷聲道:“念爾還有著一

絲廉恥之心,又多少還知道點是非曲直大忠大義,雖是一副狼心狗肺,也還勉強能當狗使喚,罰俸一年,降爾三級,去大理寺做個九品推官,審上幾年案子,遇到冤屈的螻蟻小民,且記得今日這一點良心。想想爾瓊林宴上說的,當初讀書,是為了甚麼?桃花源,可有這等攜私傾軋之事?”

 賀知秋淚流滿面,哽咽著道:“罪臣愧悔無地……”

 謝翊冷聲:“今日之罪權且寄著,來日若有一案錯判,則一併判罰議罪,將汝之罪行公佈天下。”

 賀知秋額頭深深貼著地:“臣遵旨領罰……”皇帝深恩如此,顯然是因為自己在最後關頭畢竟良心不安,懸崖勒馬,仍然規勸皇帝,因此才開恩如此,自己若是恬不知恥一口應下接了那大興文字獄的事,只怕如今等著自己的必是死罪。

 謝翊不耐道:“除去冠袍,宮門口杖二十,掌嘴三十,逐出去!莫要髒了朕的地!”

 很快外邊的侍衛進來,上來將癱軟在地的賀知秋拉了出去。謝翊仍怒意勃發,將手裡的茶杯蓋扔到一側,蘇槐上前接了道:“陛下息怒,既如此可恨,何不殺了,也為許世子出出氣呢。”

 謝翊看了他一眼:“能取中狀元,才幹是有的,底線廉恥也尚且有幾分,並非要致人死地,大概只想著封了書坊,他那醜事便可掩埋下去。看他應是不知許蓴是靖國公府世子,只以為是尋常商戶,否則絕不敢如此輕舉妄動。“

 “如今既有愧於心,辦事自然小心,大理寺卿前些日子才和我說缺人幹活,料他不敢不用心,不然白領這些日子俸祿,便宜他了。再者將來……”

 他氣漸消了,話說了一半又不再說了,只又拿了茶杯在手裡轉著沉吟。蘇槐笑了聲卻接著話說:“再者將來小公爺也進了朝堂當差,沒個人相幫如何是好,倒不如留著當條狗使喚,小公爺既對他有深恩,他有有愧,來日也能給小公爺當個臂膀。”

 謝翊看了他一眼,竟沒叱責他妄測君心,蘇槐連忙拍他龍屁:“皇上果然待小公爺極好,既為小公爺出了氣,又為之計長遠,小公爺若是知道陛下良苦用心,不知如何勠力感奮呢。”

 謝翊冷笑了道:“勠力感奮?朕看他頑心重得很,沒一日有個定性,指望他當差為朕分憂且還遠著。”

 蘇槐笑嘻嘻:“皇上再耐心多教教,哪有不成的。到時入了朝堂,必是肱股之臣,忠心耿耿,皇上有人幫忙,也能歇一歇了。”

 謝翊淡道:“朕可沒什麼耐心,橫豎朕也不缺人當差。”

 蘇槐笑得臉上幾乎要開花:“難得小公爺全無機心,宅心仁厚,只怕進了朝堂倒是被人帶壞了。”

 謝翊點評道:“什麼宅心仁厚,就是個缺心眼爛好心的,卻不知大恩似仇。朕不過幾日沒看著他,差點就惹上牢獄之災,哪怕知道他是公府出身,少不也要顏面盡失名聲壞了。”

 蘇槐笑了:“小公爺才十八呢,哪能想到這等人呢,陛下今晚要出去嗎?”

 謝翊將袍袖整了整,矜持道:“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