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42 章 【42】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守真,我兒,我磊落光明的兒,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潔、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諾,這世間有幾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當聖人罷了,別拿我也當聖人。我不過是個後宅婦人,自十六歲嫁於你父,邁進這裴家門已有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我不

敢說為裴氏勞苦功高,卻也是殫精竭慮、滿腔心血皆付與你們裴家、付與你們河東裴氏!”

 “其實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哪怕壯年守寡,孤兒寡母撐起這方門戶,我也從未有過什麼怨念……好吧,還是怨的,我怨你父太過剛直,景王造反時,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傷及肺腑,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終是無力迴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管不顧。”

 說到此處,王氏目光落在手邊那塊漆黑牌位之上,似惱恨咬牙,眼底神情卻又極盡複雜:“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聽到王氏說這樣的話。

 他印象中的母親,從來都是冷靜聰慧、果斷堅韌,對父親一往情深,對他一片慈愛——

 他至今還記得,父親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與舅母千里迢迢,前來奔喪。

 那時他才五歲,族裡的姑祖母悄悄與他說:“守真,你去聽聽你舅父與你舅母說了些什麼?若是他們要叫你阿孃改嫁,你聽祖母的,一定抱著你阿孃的腿哭,哭得越大聲越好,不然你阿孃走了,從此便再無管你了。”

 隔著窗戶縫,那時還不是君子只是個“小兒”的裴瑕偷聽到大舅母與母親道:“那季都尉可有誠意了,你還是姑娘時,他便愛慕你呢。這麼多年,都未曾娶正妻,只房中有兩個妾。這不是聽說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們家打聽,有意聘你為正妻呢!……仙芝,你還這麼年輕,聽嫂子一句勸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豔麗灼然的盛年。

 她一襲白裙,銀釵白花,眉眼一片決然孤傲:“一日為裴氏婦,終身為裴家人。況且我改嫁了,我的守真該當如何?他小小年紀沒了父親,現下母親又棄他而去,他該要恨死我了。”

 後來舅父與舅母又輪流勸了許久,仍舊不能改變母親的心意。

 回琅琊之前,舅父彎下腰,摸著他的頭道:“守真啊,你有位好母親。你定要發奮讀書,待長大成人了,好好孝敬你的母親,知道了麼?”

 他當時抬袖,恭恭敬敬回了個禮,稚嫩臉龐一片不符年齡的鄭重:“孩兒謹記舅父教誨,日後定然好好孝敬母親,給她頤養天年。”

 兒時的承諾,在耳畔迴響。

 再看眼前,他的母親肩背筆直,下頜高抬,滿臉冰霜:“你父親未與我商量,自作主張就定了沈家的女兒。行,我忍了。你呢,不顧我的反對,執意要迎沈家女進門,行,我也忍了。我一沒為難過她、二沒害過她,是她自己德不配位,惹了殃災,與我何干?難道我兒迎了個我不中意的兒媳進門,我非但不能不滿,還得對她掏心掏肺,將她當做親生女兒般,捧在手裡含著嘴裡,怕她飢怕她寒,怕她這兒不妥那兒不適?呵,這世上有這樣的婆媳?”

 “就當這世上真有這親如母女的婆媳吧,反正我修為沒那麼高,達不到那境界,我就一庸俗婦人,只能望著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心裡也只能為裴氏、為你的前程盤算。你若覺得我叫你失望、覺得我這人狹隘狠毒,那我也無話可說,只委屈你這正人君子託生到我的肚子裡,汙了你的清譽美名了。”

 王氏冷笑說罷,伸手理了理袍袖,身形愈發筆挺,望向裴瑕:“這些話,我既敢當著你裴家列祖列宗的面說,便是我問心無愧。我或許是有那麼點對不住沈氏,但卻沒有半分對不住你裴家、對不住你裴守真!”

 “真的沒有對不住麼?”

 忽的一聲輕柔平靜的嗓音響起,打斷了母子倆的對峙。

 王氏蹙眉,不悅的目光看向那導致他們母子離心的“禍害”。

 裴瑕眉心也輕折,嗓音沉緩:“玉娘,此事我會處置。”

 換做從前,沈玉嬌大抵垂眸沉默了。

 可現下,她不想再沉默,也無法再沉默——

 因裴瑕為人子,王氏再如何錯,他終歸是欠她的,總不能學那哪吒割肉還父割肉還母。

 深緩了兩口氣,沈玉嬌上前,走到裴瑕身邊,望向王氏:“母親的確沒有義務喜歡我,也可在我落難時選擇不施以援手,是我沒那個本領,入不了您的眼,我認。”

 “既您今日將話說明了,那兒媳也與您說句實話。在落難之前,哪怕明知母親不喜我,冷待我,我對您也無半分怨念。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了裴氏的門,實屬高攀。既是高攀,便要有高攀的覺悟,是以我做小伏低,溫馴侍奉,並無憤懣。”

 “我落難之初,既懷疑母親,卻也不敢肯定,因我想母親乃王氏嫡女,出自名門,又怎會使這種陰毒手段。方才得知您並非主謀,我是真心鬆了口氣……您可知我為何鬆氣?我是為郎君鬆口氣,亦是為我腹中孩子鬆口氣。若真是您做主戕害我,郎君夾在之中如何辦?腹中子降世之後,知曉它險些喪於它祖母之手,它又該如何?”

 “母親方才說,你沒有對不住郎君、沒有對不住裴氏,可害了郎君的妻、害了郎君的子、更毀了郎君心中那位一向敬之愛之的母親,這難道不算對不住郎君?作為裴氏主母,有興

盛家宅、綿延子嗣之責,倘若我與腹中子一屍兩命,那您這位主母,又算不算失責?”

 沈玉嬌一口氣將憋在心中的話說完,祠堂裡一片詭異的靜謐。

 她儘量忽視身側男人落來的幽深視線,上前一步,仍是望著王氏,抬袖道:“還請母親為兒解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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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與沈玉嬌原以為會去王氏院裡,萬萬沒想到,王氏卻將他們帶去祠堂。

 一邁入眼前這座磚雕精美、飛簷翹角的古樸祠堂,裴瑕與沈玉嬌兩人的神情也變得莊重。

 這祠堂雖不如聞喜鄉下那間高大氣派,但夏日裡洪水來勢洶洶,也無暇顧及太多,只能著急忙慌將祠堂裡的祖宗牌位、畫像、族譜等物運來洛陽,臨時安置。

 待鄉下祠堂修繕完畢,河東裴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還是要風風光光請回老宅。

 走進堂內,神龕上是一排排整齊擺放的祖先牌位與先人畫像,裴瑕與沈玉嬌連呼吸都放得沉緩。

 相較於他們的肅敬,王氏淡然自若地走到神龕旁,站定後,朝身旁的高嬤嬤遞了個眼神。

 高嬤嬤會意,立刻帶著一干奴僕退下。

 一時間,莊嚴肅靜的祠堂裡,只剩他們三人,以及這一屋裴氏祖先的魂靈。

 裴瑕最先開口,打破這份靜謐,“母親,為何帶我們來此處?”

 王氏看他一眼,走到神龕旁取了六根香,走到蠟燭旁點燃,面無表情道:“你在外征戰半年,如今能平安歸家,自要敬謝裴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庇佑。”

 待香燃著,王氏緩步行至二人面前,先分了三根香,看向裴瑕。

 “敬香之前,我先問你一事,你須得當著祖宗之面,如實回答。”

 裴瑕眼波微動,而後抬袖:“母親請問。”

 王氏看著面前已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年輕兒郎,半晌,沉肅開口:“你許了賢妃母子什麼好處?”

 話音落下,祠堂靜了一靜。

 裴瑕與沈玉嬌心下皆閃過詫異,不過很快也都平靜下來,畢竟以王氏的見地與城府,得知那沸沸揚揚的傳聞後,應當不難猜出背後緣由。

 裴瑕依舊躬著身,靜了兩息,才道:“兒子答應二殿下,將盡畢生之力助他得償所願。”

 諸位皇子所願,不外乎那至尊之位。

 與她猜的並無二異。

 王氏薄薄的眼皮抬也未抬,只扯著唇角,不冷不淡道:“裴氏立族百年,為官者上千,歷任宗子皆以家族大局為重,遠離黨爭,秉持中正,唯有你裴守真一人,這般自負狂妄,朝中局勢尚未分明,便敢擇主跟從。你可知若你一步踏錯,便會使全族老小跟著一起跌入深淵?”

 裴瑕垂下黑眸:“兒子知曉其中利害,也知這天下局勢變幻,然事已至此,告罪亦晚,只能請母親與列祖列宗監督我日後謹言慎行,小心經營,不辱我裴氏先祖榮光。”

 王氏聞言,一時語塞。

 這兒子生著一根巧辯好舌頭,她便是辯也辯不過。

 就如他所說,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

 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將手中三根香遞給他。

 裴瑕接過:“謝母親。”

 王氏又行至沈玉嬌面前,手中剩下三根,沒立刻遞給她,只道:“敬香之前,我也有一事問你。”

 沈玉嬌頭顱低著,卻能感受到王氏如炬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眉心,彷彿要將她的臉燙出個洞。

 袖中手指輕輕攏緊,她道:“母親請問。”

 王氏道:“抬頭,看著我答。”

 這若放在從前,沈玉嬌肯定要說出一堆道理推辭一番,可現下,她也知道與王氏虛與委蛇的意義不大,便不再忸怩,抬起眼,與王氏對視。

 “沈氏,我只問你,你腹中懷的可是守真的血脈?”

 “……”

 回程路上,沈玉嬌便猜測王氏應當會疑她腹中子,卻沒想到才見面,她便迫不及待問出來。

 還是當著裴氏列位先祖的面前。

 “母親。”裴瑕皺眉,“玉娘腹中……”

 “讓她自己答。”

 王氏不客氣打斷,那雙凌厲得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一錯不錯凝著沈玉嬌的臉:“沈氏,我要聽你親口答,是或不是?”

 沈玉嬌無聲攥緊手指,心頭湧動著一陣羞惱,很想反叛駁斥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這裴氏宗婦並非她想做,這裴府她本也不想回。

 但對上王氏那比平素更為沉肅的目光,再看這滿屋畫像牌位,她也知此處並非爭一時口舌之地,且她也不必拿自己的清譽和孩子的血脈當鬥氣的說辭,到時平添誤會,反倒是給自己惹麻煩,於是深吸一口氣,頷首:“是。”

 她平靜回望王氏:“算起日子,還得多謝母親請來的那位女醫。”

 王氏聽出她話中諷意,倒也不惱,只道:“你既這樣說,那我便信你。”

 “能得母親這般信任,實叫兒惶恐了。”

 “你不必夾槍帶棍。”

 王氏淡淡乜她一眼:“一碼歸一碼,我雖不喜你,卻信你沈家教養,且沈文正公最疼愛的嫡孫女,應當不是那等不知廉恥、無媒苟合之人。”

 沈玉嬌眉心一跳。

 沈文正公,便是她的祖父沈丞相。

 文正,這個無數文臣夢寐以求的諡號,皇帝親賜給沈家,足見沈家往日的榮寵,以及祖父這一生的功績。

 王氏信她沈氏家教,無疑是件好事。然她後頭那句“不知廉恥、無媒苟合”,卻叫沈玉嬌有些心虛。

 她雖未與謝無陵同床共枕,可相處的那段時日,他牽過她的手,她看過他著的赤上身,分別前,她還親了他一下……

 這樁樁件件若是叫人知道,她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浸豬籠。

 “母親,你這話過了。”

 裴瑕冷淡的嗓音響起,端正臉龐也難得浮現幾分慍色。

 王氏卻是毫不在意般,側眸看他:“哪裡過了?是那句我不喜她,還是那句我信她?”

 裴瑕皺眉:“玉娘是我的妻,母親為何惡待她?”

 “惡待……”王氏嗤了一聲:“如今還未授官,便先學會給你母親扣帽子了?”

 “從她進門,我何曾惡待她了?頂多是不喜她,冷待之。總歸此番你們倆回來,是做了準備要與我撕破臉的,那我今日也把話挑明瞭。沈氏,我且問你,打從你入府,我可曾剋扣你的吃穿用度、缺過你院中一文月錢,又可曾在外人面前對你有過一句惡言?”

 沈玉嬌微怔,默了一陣,搖頭:“未曾。”

 正如王氏所言,她並未曾惡待,只是冷待。

 還未嫁過自己這個婆婆,眼界高、心氣更高。

 等她嫁進來,王氏對她也的看不上,也是明明白白擺在面上。

 但看不上歸看不上,真要說為難她,除了進門時的那個火盆,沈玉嬌也想不到還有什麼事,稱得上“為難”。

 晨昏定省,這是自古的規矩,每家媳婦都要做。

 給婆母伺候湯藥,捶背捏肩,也是媳婦的孝道。

 至於那個火盆,最後查出來是僕婦粗心拿錯了,但到底是真粗心、還是僕婦自作主張媚主、亦或是有人指使,誰也不得而知。

 但就算真有人指使,沈玉嬌也覺得不會是王氏——這把戲太拙劣,且真燒著她的裙襬,丟的也是長房的臉面。

 王氏倨傲孤高,不屑做,也不會蠢到去做。

 沈玉嬌清楚知道,她這位婆母,就是單純不喜她,連面上功夫也懶得與她做。

 可自己作為媳婦,又是個依附著裴府生活的罪臣之女,不得不做出副溫馴模樣,熱臉去貼冷屁/股。

 若她有的選,自也不想與一位明知不喜自己的人打交道。是以之前有些時候,她還挺羨慕王氏——起碼放眼整個聞喜,無人能叫王氏低眉折腰,她能隨心所欲,朝任何人擺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