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42 章 【42】

 “裴守真,你聽到了,你的心肝兒親口說的,我未曾惡待她。”

 王氏橫眉睃向裴瑕:“至於善待,你還是免開尊口。當初你趕去長安,我便明明白白與你說過,你若硬要將她接回,腿長你身上,我攔不住。但等她進門,你也別指著我能給她好臉。這話,你可記著?”

 裴瑕未曾想母親今日竟如此直言不諱。

 但這話,王氏的確說過。

 只他當時一心想著趕往長安履約,接回沈玉嬌後,又想著玉娘這般溫柔和善,日久天長,應當會叫母親動容……

 “行了,香都快燃盡了。”

 王氏將另外三根香遞給沈玉嬌,淡淡道:“先與祖宗把香敬了,再與我議其他。”

 裴瑕與沈玉嬌聞言,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一絲複雜。

 卻也沒再多說,握著香,走到蒲團前跪下。

 “祖宗德澤深厚,家族昌盛有期。不肖子孫裴瑕,今攜妻沈氏,叩拜列祖列宗,敬謝諸位先祖在天之

靈庇佑,使我與我妻雖分離多日,但殊途同歸,一家三口得以平安歸來。”

 沈玉嬌跟在裴瑕身後,也垂首叩拜,“沈氏拜謝諸位先祖,佑我腹中子嗣一路康健。”

 裴氏祖宗是否會護她,她說不準,但腹中這孩子一路顛沛能平安至今,也算得上裴家祖宗顯靈。

 上完三炷香,裴瑕扶著沈玉嬌起身。

 再看王氏,她負手立在神龕旁,香爐升起的嫋嫋青煙,模糊著她的面孔,愈發沉凝難辨。

 對視兩息,裴瑕正色,薄唇微啟:“香已敬完,母親心中疑問,我與玉娘也已解答。現下,是否該由您為我和玉娘解惑?”

 王氏早已猜到這一刻,波瀾不驚掃過面前這對小夫妻,而後略略拔高聲線:“把人帶進來。”

 很快,高嬤嬤就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

 待看清那兩人模樣,沈玉嬌眸中迸出詫色——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之前放她一馬的侍衛孫明。而他身旁,那緊緊揪著他衣襬的女子,則是二房裴彤身邊的貼身婢子,好像是叫……秋熳?

 孫明與秋熳二人見到祠堂裡的主子們,也都難掩驚訝。

 驚訝過後,忙惶恐跪下:“屬下/奴婢拜見夫人,拜見郎君、少夫人。”

 裴瑕視線於屋內幾人面前掠過,待看到沈玉嬌驚愕神情,他握住她的指尖。

 沈玉嬌偏過臉,長睫輕顫:“他便是那日派來殺我的侍衛。”

 她聲音很輕,但習武之人耳力好,跪在地上的孫明聽到這話,忙不迭磕頭:“少夫人明鑑,屬下並無害人之心,實是惡人相逼,不得已…不得已才……當日放過少夫人,便是想著少夫人您是好人,好人有好報,不該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沒了,冤有頭債有主,少夫人發發慈悲,饒屬下一條賤命吧!”

 他磕得用力,砰砰砰直響,不一會兒就見了血。

 沈玉嬌嚇了一跳,忙道:“你別磕了,我並無怪你之意。你那日能放過我,我感激還來不及。”

 “二哥,你聽到了麼?別磕了別磕了,少夫人說不怪你了。”秋熳心疼自己男人,忙拉住孫明,又含淚望向沈玉嬌:“少夫人,還請您明察,奴婢與二哥皆是下人,您便是借我們一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冒犯您,實在是……”

 她及時止住話,仰臉看向高嬤嬤。

 高嬤嬤則是朝王氏那邊瞄了眼,見王氏站在神龕旁不言不語,只盯著亡夫裴茂的牌位出神,高嬤嬤心下也瞭然,看向地上那對鴛鴦:“說吧,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知郎君與少夫人。”

 得了這話,秋熳和孫明也不再隱瞞,將裴彤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沈玉嬌驚愕,身子也不由輕晃。裴瑕眸光一閃,忙扶住她的腰:“當心。”

 沈玉嬌怔怔地,怎麼也沒想到幕後黑手竟是二房的裴彤——

 她知這小姑子一向踩高捧低,從未將她這個嫂子放在眼裡,卻沒想到那不過十六的閨閣娘子,竟有這般歹毒心腸!

 想到裴彤平日在王氏面前語笑嫣然、天真活潑,私下卻這般狠辣,沈玉嬌只覺脊背一陣惡寒。

 當真是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少夫人,奴婢知道不該害人,可三娘子的脾氣,您應當也有所耳聞。”秋熳抹著淚,哀慼抽噎:“她威脅奴婢若不答應,她就帶奴婢嫁去長安。可奴婢已與二哥許了婚約,寧死也不願委身旁人……”

 陪嫁丫頭,一旦被主家郎君收用,撐死就是個妾。

 秋熳雖是婢子,卻也有她一份骨氣,寧做小戶妻,也不做那高門妾。

 “夫人、郎君、少夫人,求你們饒了秋熳,一切責罰都由屬下來受。”孫明俯爬在地,哽聲請求:“秋熳懷上了,受不得罰的,求主家開恩!”

 眼見倆人跪在地上瑟瑟求饒,沈玉嬌心頭輕嘆,側眸看向裴瑕:“郎君。”

 裴瑕觸及她眼中求情之意,沉吟道:“情有可原,卻也是叛主作惡。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孫明二十棍,革去侍衛一職。婢子秋熳扣一年月錢,兩人同去莊子上做雜役。”

 語畢,他看向沈玉嬌:“若覺輕了……”

 “足夠了。”沈玉嬌瞥了眼地上倆人,此番她落難在外,深知底下人多有不得已之處。

 且這倆人並無作惡之心,只是為人脅迫的工具。真正該受懲戒的,另有其人。

 聽到主家的處置,孫明夫婦如聞大赦,連忙磕頭謝恩。

 高嬤嬤見郎君已發話,夫人並無其他吩咐,便帶著孫明和秋熳退下,免得他們咋咋呼呼驚擾祖先。

 祠堂很快又歸於靜謐。

 王氏也似魂靈歸竅般,慢悠悠攏著錦袖,睇向裴瑕和沈玉嬌:“如今,你們可清楚了?”

 沈玉嬌抿唇,眉間仍蹙著。

 裴瑕也知她心頭癥結——

 她不好開口,他為人夫,自要替她開口。

 “兒子斗膽問母親,您是近兩日才知其中陰謀,還是事發那時便已知曉?”

 裴瑕望著王氏,清闊眉宇一片肅正。

 王氏眼波輕動了動,少傾,她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弧度:“你說呢?”

 裴瑕心下陡然一沉。

 再看眼前這孤高雍容的貴婦人,語氣裡是遏不住的失望痛意:“母親,你乃一家主母,如何能為虎作倀,縱容裴彤惡行!”

 王氏望著他,良久,才道:“裴守真,你這是要當著旁人的面,責問你的母親麼?”

 裴瑕下頜緊繃:“是母親有錯在先。”

 “好、好……”王氏冷笑兩聲,腳步也往後退兩下,單手死死撐住桌沿:“行,既你已經決定為這沈氏忤逆我,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道:“是,我是為虎作倀,是助紂為虐。我明知裴彤那膽大妄為的賤人謀害長房嫡媳,我卻無動於衷,甚至有意包庇。我認,我都認……我王仙芝既然敢做,便敢當。且你若是問我,可有悔改之心?我也只道,我不悔。便是再來一次,我亦是不管不問、亦是睜一隻眼閉隻眼,粉飾太平。”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守真,我兒,我磊落光明的兒,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潔、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諾,這世間有幾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當聖人罷了,別拿我也當聖人。我不過是個後宅婦人,自十六歲嫁於你父,邁進這裴家門已有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我不敢說為裴氏勞苦功高,卻也是殫精竭慮、滿腔心血皆付與你們裴家、付與你們河東裴氏!”

 “其實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哪怕壯年守寡,孤兒寡母撐起這方門戶,我也從未有過什麼怨念……好吧,還是怨的,我怨你父太過剛直,景王造反時,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傷及肺腑,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終是無力迴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管不顧。”

 說到此處,王氏目光落在手邊那塊漆黑牌位之上,似惱恨咬牙,眼底神情卻又極盡複雜:“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聽到王氏說這樣的話。

 他印象中的母親,從來都是冷靜聰慧、果斷堅韌,對父親一往情深,對他一片慈愛——

 他至今還記得,父親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與舅母千里迢迢,前來奔喪。

 那時他才五歲,族裡的姑祖母悄悄與他說:“守真,你去聽聽你舅父與你舅母說了些什麼?若是他們要叫你阿孃改嫁,你聽祖母的,一定抱著你阿孃的腿哭,哭得越大聲越好,不然你阿孃走了,從此便再無管你了。”

 隔著窗戶縫,那時還不是君子只是個“小兒”的裴瑕偷聽到大舅母與母親道:“那季都尉可有誠意了,你還是姑娘時,他便愛慕你呢。這麼多年,都未曾娶正妻,只房中有兩個妾。這不是聽說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們家打聽,有意聘你為正妻呢!……仙芝,你還這麼年輕,聽嫂子一句勸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豔麗灼然的盛年。

 她一襲白裙,銀釵白花,眉眼一片決然孤傲:“一日為裴氏婦,終身為裴家人。況且我改嫁了,我的守真該當如何?他小小年紀沒了父親,現下母親又棄他而去,他該要恨死我了。”

 後來舅父與舅母又輪流勸了許久,仍舊不能改變母親的心意。

 回琅琊之前,舅父彎下腰,摸著他的頭道:“守真啊,你有位好母親。你定要發奮讀書,待長大成人了,好好孝敬你的母親,知道了麼?”

 他當時抬袖,恭恭敬敬回了個禮,稚嫩臉龐一片不符年齡的鄭重:“孩兒謹記舅父教誨,日後定然好好孝敬母親,給她頤養天年。”

 兒時的承諾,在耳畔迴響。

 再看眼前,他的母親肩背筆直,下頜高抬,滿臉冰霜:“你父親未與我商量,自作主張就定了沈家的女兒。行,我忍了。你呢,不顧我的反對,執意要迎沈家女進門,行,我也忍了。我一沒為難過她、二沒害過她,是她自己德不配位,惹了殃災,與我何干?難道我兒迎了個我不中意的兒媳進門,我非但不能不滿,還得對她掏心掏肺,將她當做親生女兒般,捧在手裡含著嘴裡,怕她飢怕她寒,怕她這兒不妥那兒不適?呵,這世上有這樣的婆媳?”

 “就當這世上真有這親如母女的婆媳吧,反正我修為沒那麼高,達不到那境界,我就一庸俗婦人,只能望著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心裡也只能為裴氏、為你的前程盤算。你若覺得我叫你失望、覺得我這人狹隘狠毒,那我也無話可說,只委屈你這正人君子託生到我的肚子裡,汙了你的清譽美名了。”

 王氏冷笑說罷,伸手理了理袍袖,身形愈發筆挺,望向裴瑕:“這些話,我既敢當著你裴家列祖列宗的面說,便是我問心無愧。我或許是有那麼點對不住沈氏,但卻沒有半分對不住你裴家、對不住你裴守真!”

 “真的沒有對不住麼?”

 忽的一聲輕柔平靜的嗓音響起,打斷了母子倆的對峙。

 王氏蹙眉,不悅的目光看向那導致他們母子離心的“禍害”。

 裴瑕眉心也輕折,嗓音沉緩:“玉娘,此事我會處置

。”

 換做從前,沈玉嬌大抵垂眸沉默了。

 可現下,她不想再沉默,也無法再沉默——

 因裴瑕為人子,王氏再如何錯,他終歸是欠她的,總不能學那哪吒割肉還父割肉還母。

 深緩了兩口氣,沈玉嬌上前,走到裴瑕身邊,望向王氏:“母親的確沒有義務喜歡我,也可在我落難時選擇不施以援手,是我沒那個本領,入不了您的眼,我認。”

 “既您今日將話說明了,那兒媳也與您說句實話。在落難之前,哪怕明知母親不喜我,冷待我,我對您也無半分怨念。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了裴氏的門,實屬高攀。既是高攀,便要有高攀的覺悟,是以我做小伏低,溫馴侍奉,並無憤懣。”

 “我落難之初,既懷疑母親,卻也不敢肯定,因我想母親乃王氏嫡女,出自名門,又怎會使這種陰毒手段。方才得知您並非主謀,我是真心鬆了口氣……您可知我為何鬆氣?我是為郎君鬆口氣,亦是為我腹中孩子鬆口氣。若真是您做主戕害我,郎君夾在之中如何辦?腹中子降世之後,知曉它險些喪於它祖母之手,它又該如何?”

 “母親方才說,你沒有對不住郎君、沒有對不住裴氏,可害了郎君的妻、害了郎君的子、更毀了郎君心中那位一向敬之愛之的母親,這難道不算對不住郎君?作為裴氏主母,有興盛家宅、綿延子嗣之責,倘若我與腹中子一屍兩命,那您這位主母,又算不算失責?”

 沈玉嬌一口氣將憋在心中的話說完,祠堂裡一片詭異的靜謐。

 她儘量忽視身側男人落來的幽深視線,上前一步,仍是望著王氏,抬袖道:“還請母親為兒解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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