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寧 作品

第 2 章





王道容朝她略一頷首,並未與她有什麼夜談的想法,替她點燃了一支據說能驅鬼的“鬼舌香”之後便合衣先睡去了。




這是慕朝遊第一次和一個古代人“同寢而眠”。




夜風吹動密林莎啦啦作響,不知名的鳥鳴猶如啾啾鬼聲。篝火狐鳴,夜狼嘯月,雖然有王道容在側,她不用再擔心有行鬼來犯,但她還是失眠了。




慕朝遊有心和王道容說幾句話,培養培養點兒革命感情。




但王道容安靜得恍若死去。




她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來。




她以為有個同伴在側,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緊了一根浮木,可王道容對待她的態度,僅限於搭個夥一起上路。




慕朝遊知道,魏晉時期尤其重視門第,與寒門平民相交無疑於自降身份,自取其辱,為時人所不齒。




她體質特殊,王道容好奇,但一碼歸一碼,他仍舊對她淡淡,無意與她深談,並無任何相交之意。




她撥弄著一根小木棍,忍不住苦笑。




也無怪乎這人刻意和她保持距離,畢竟她的心思也不夠光彩。




這可是琅琊王氏弟子!在這個亂世,去塢堡裡當佃奴都好過四處流亡。




她前路未卜。




又何從談起與一個古人,還是個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交心做朋友呢?




第二天天邊剛剛破曉。




慕朝遊憂心忡忡地發現,王道容的傷口又崩裂了。




他倒是平靜坦然地半跪在一棵楓樹下,脊背挺拔,坐姿端正。




“你還好嗎?”她低聲詢問。




王道容低聲:“無妨。”




慕朝遊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你今天就不要再動了,我出去找點兒吃的。”




王道容:“怎感勞煩女郎一人。”




天氣降了溫,草木搖落,晨霧凝結成了白色的薄霜,霜風入搗,木葉自兩人間飄落。




“你需要休息。”慕朝遊凍得蒼白的面色泛起一縷薄紅,她固執重申。




她穿越前穿得單薄,昨天半夜篝火陰滅了,凍得她夠嗆,今早她才重新擦亮一根火柴又點了一堆。




擦火柴的時候,慕朝遊心中淒涼,只覺得自己就像是那賣火柴的小女孩。




“也罷。”王道容垂眸思忖片刻,也沒與她相爭,他解下身上的外袍遞給她,“你披上此物禦寒。”




慕朝游下意識想推拒,“你受了傷……”哪有和病人搶衣服穿的道理。




王道容不受,他僅著一件單衣,面色還有點兒蒼白,不容置疑道:“女郎且去吧,吾尚有篝火避寒。”




皙白纖長的手指指了指今早剛又點起的火堆。




慕朝遊還想再推卻,王道容隔著火苗,平靜回望,“女郎多推辭一刻,我便多受凍一刻,女郎何其忍心?”




她觸及到他的視線忍不住一愣。這人好像就有這種令人不容拒絕的魔力。好像她只要拒絕,他就能固執地與她極限拉扯一天。




慕朝遊見狀,也不囉嗦,披起外袍道:“我早去早回。”




王道容的外袍十分寬大,少年肩寬腿長,譬如玉樹,個頭舒展,披在慕朝遊身上有些不合時宜,但內絮絲綿,暖和得慕朝遊一穿上去就捨不得再脫下。




她雖然主動請纓出去找吃的,可天大地大,她到底能找到什麼呢?




慕朝遊裹緊外袍,寒風中瑟瑟走了幾步,且走且停,左顧右盼,眼裡迷茫。




就在這時,一道粗啞的嗓音冷不丁地自她身後炸響!




“那小子在何處?!”




慕朝遊心下一驚,剛想回身去看,眼前刀鋒一閃,一柄環首大刀已橫頸於前!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她僵硬在原地,心跳如擂,舌根發麻:“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身後的人冷喝一聲,將刀鋒下押半寸:“還想狡辯?你身上所穿的難道不是那小子予你的?”




脖頸傳來細微的刺痛,慕朝遊心裡咕咚一聲!




她身上穿的那就只有王道容的外袍了!




她眼前一陣眩暈,強令自己保持冷靜。




這是誰?那一夥胡人中還有人生還?她回來之後只看到屍橫遍野。




這胡人要麼是在她回來之前逃走,要麼是昏死過去,沒見過她的臉。




說衣服是自己撿的?把自己摘出去?慕朝遊轉念一想,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行,鬼知道這人跟蹤自己多久,又掌握了多少信息。




她正絞盡腦汁思索應對之策時,眼角餘光忽瞥見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邁自那人的身後。




她心裡一緊,話已到嘴邊:“大哥饒命,是我駑鈍,這衣服的確是別人贈我的……”




那道粗噶的聲音並未覺察到異樣,冷喝道:“那小子在哪裡?”




慕朝遊極盡諂媚之色:“好叫大哥知道,那人與我結伴欲一同南下……我不知道這人得罪了大哥,大哥若要找他,我這邊給大哥帶路。”




“還不快點!”




“是是是。”她一邊小心翼翼地避開刀鋒,慢慢挪動身軀轉過身,餘光終於瞥見挾持她人的真容。




一口絡腮鬍,高鼻深目,看起來的確是胡人,然而也僅僅如此了,只因這胡人稍稍放鬆戒備之時,一道如星般的寒光釘出——




王道容如豔鬼一般出現在那人身後,毫不猶豫地將那柄短劍一劍刺入他後腦。




鮮血飛濺上他素白的單衣,王道容烏髮如瀑,白衣如雪,眉睫未眨。




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記得曾見過的每一張臉,昨日,他發現有一具屍首沒了蹤影。




他確信此人沒見過慕朝遊。




這人的腳印在附近盤桓,若是見到慕朝遊身披他的外袍,必定來問。




饒是慕朝遊剛剛和王道容打了個可堪默契的配合,親眼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還是怔住了,她能感覺到溫熱的人血潑灑在自己臉上的奇異的觸感。




王道容用力將那斷劍從那人後頸拔出。




慕朝遊大腦嗡嗡作響,如看電影一般看著上映在自己眼前的一幕幕。




她想讓自己冷靜下來,至少不應該這般犀利,可她滿腦子都是王道容今早執意讓她披上的這件外袍,那胡人說的話,以及昨日他站在車馬狼藉處若有所思的目光。




“郎君是有意的?”她理智與情感被切分成兩半,大腦一熱,舌頭不再受嘴巴的控制,近乎指控般地脫口而出。她一直有這樣衝動魯莽的毛病,不肯受任何委屈。




是昨日發現了有人生還,今日才以她作餌?




他是世家子,那件外袍簡直再招搖打眼不過,而她竟然沒有深思。




少年定定看她一眼。




他沒有問她此言何意。




他明白她的用意。




他伸手牽起“她的”衣角,低著眉眼,緩緩拭去劍上的鮮血,擦得很慢也很仔細。




“我若不誘他出現,你我俱亡。”




“倘若我死在這裡呢?”




王道容終於擦乾淨鮮血,他鬆開手,口氣很平靜,雙眼剔透如兩丸玉珠:“不會。”




斷劍被拭去血汙,秋霜之下倒映出凜冽的寒光。




“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