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寧 作品

26.第26章 我需要你為我殺一個人





叫來他之後,王道容安靜了一會兒。這個暴虐的盧水胡竟也不敢多問。




王道容殺過人。




殺過鬼物,殺過胡人。




他幼時也殺過人,那是很久以前了。




劍殺為禍一方的鬍匪,並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還要被讚一聲勇猛英武。與背地裡暗行詭計,殘害無辜終歸不同。




真的要殺慕朝遊的時候,即便是他也不能當場立下決心。




這倒不是出自於什麼不忍的負罪感。他幼時也殺過無辜,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幼時恣睢殘忍,天性為惡,起先覺得王羨養的鳥吵鬧,吵得他不得安寧,讀不進去書,就站起身將那隻聒噪的鸚鵡放歸了田野。




王羨派來照顧他的隨從曾經勸阻過他,說這鳥被人飼養得年歲久了,放它歸林是害它性命。




王道容不為所動,仍一意孤行。




再後來是那隻抓傷了他的狸奴,在劉儉問他討要之後,他本想一劍刺死了這狸奴,回劉儉說它病死了。




惡意是一點點膨脹的。




他的生活每日無趣得一眼便能望到底,每日讀書習字,和父親去拜訪所謂的名士。




小小的王道容,安安靜靜地隨父坐著,低眉順眼,規規矩矩,一坐就是一下午,從不吵鬧。




但誰知道他的思緒早已經放空到不知何處去了呢?




他覺得他們說的大話很響,很無聊,淺薄得一眼就能分明。




他常聽他們說些玄之又玄,空虛得沒有邊際的話語,時不時互相讚歎、吹捧,最終這一場場清談流傳出去,成全他們的名聲,成就了他們賴以為生的政治資本。




每一個人都像是在描眉唱戲的優伶戲女,端看誰演得最超然灑脫。




在這無趣的,淺薄的生活中,殺生變成了一件難得令他感到有趣的事。




感受著生靈在自己掌心掙扎求生,溫熱的鮮血在腳下流淌,脈搏還在鮮活的跳動。




……生與死交界之時迸發出的那股蓬勃的、旺盛、甚至是耀眼的生命力。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移不開視線,深深地為之著迷。




在一開始,王道容做得不是很明顯,每每殺過什麼畜生,總要細緻地擦乾淨鮮血,焚燒掩埋,將現場處理妥當。




頻率也不太高,謹慎起見,兩三個月一次罷了。




後來,他發現,殺一兩隻畜生,在眾人眼裡其實無傷大雅,這世間誰不殺人。




從那之後,他殺過許多飛禽走獸。




被王羨知道了,劈頭蓋臉好一頓責罵。




王道容只是不解,都是殺生,為何遊獵可以成群結隊,浩浩蕩蕩,甚至還能由人秉筆記載,歌功頌德,書之後世。




每一次天子田獵,堆積在營帳旁的獵物都如小山高了。而他殺幾隻畜生為何就成了王羨眼中的恣睢殘暴呢。




都是殺生,為何還能將田獵明明白白寫入《禮記》之中?




王羨被他的歪理邪說氣得面色鐵青,大罵他難道還想學罰北邊那些殘暴的胡人不成?




他被罰了面壁思過。




跪在堂前,王道容靜靜想了許久。




終於明悟,或許不是不可以殺生,只是缺一個光明正大的,名正言順的理由。




那麼,若是有了合理、恰當的理由,殺人似乎也不是不行吧?




他的第一次殺人,始於一場實驗。




對象是那個他很討厭的,被王羨派來的,總是管束他的隨從。




那個僕從的手腳並不乾淨,他設了一個局,找到一個機會,當眾揭發了他。




王羨念舊情,猶有不忍。在他寬恕他之前,小小的王道容眼睛眨也不眨,迅速拔出劍,趕在王羨開口前,一劍刺死了他。




當時,恰逢大將軍來訪,周圍坐了許多賓客。




鮮血飛濺上他的眼皮,掛在眼睫上很不舒服。




眾人大吃了一驚。




在眾人注目之下,這個冷淡文秀的小少年神情淡漠,滿不在乎地說:“我王家之物,怎容他人覬覦?”




又迅速收了劍,無不謙遜,彬彬有禮地朝眾人一一行過禮賠過罪:“驚擾諸公,是容之過。這刁奴屢教不改,我替王家清理門戶。”




“今日汙了諸公雙眼,更是容御下無方,但聽諸公責罰。”




這是一場表演。




時至今日,王道容還記得他那掩藏在柔順謙遜外表下的激動。




熱血迅速滾過四肢百骸,他興奮地渾身泛起一陣細微的戰慄,將從大人們那裡學到的表演技巧表現得淋漓盡致。




大將軍雙眼一亮,果然誇他殺伐果斷。




眾人遂都誇他小小年紀,就有了將帥之風。




也有人背地裡說他小小年紀,太過殘忍,可王家勢大,就算再不喜也只能吞回肚子裡。




殺人當然可以,需要有名正言順的理由。




而且最好一擊斃命,不能虐殺,若學了那石羯殘虐兇暴的作派,如未經教化的畜生無疑,姿態不好看,名聲也不好聽。




實驗很成功。




但在那之後,王道容便再也未曾憑一時之興殺過人。




他只是好奇,並不濫殺,到後來年歲漸長,明善惡,了禮義,化性起偽。一舉一動,無不恪守禮教典範。




但王道容清楚,本性的惡只是分明,未曾消失,如心中毒蛇,需時時警戒制御。今日殺慕朝遊,無疑於猛獸出籠,制御了十多年的猛獸一朝釋放,還能再回到最初嗎?他不清楚。




他想要掌握權柄,想要高高在上,想要姿態好看,做人人交口稱讚的君子名士。




濫殺無辜,這並不體面。




王道容微微抿唇,內心一陣搖動。




慕朝遊的存在,彷彿是為他設立的變數,打破他行事的準則,總要在他為自己規劃好的道路上橫生出許多枝節來。




若不殺她,他只能預感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更多的變數。這些天裡建康陰氣頻動,只怕有心人早晚會找到她門上來,單是神仙血這一樣,他就不能坐視她落入別人的掌中。




王道容靜靜地想了很久。




彭僕元的鬢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望著這位高雅的公子靜坐在窗邊,不敢出言打攪。




過了一會兒,一隻玉白色的足踩落在地上,潔白的道袍如雪浪般掠過地面,那無比高雅的琅琊王氏的公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王道容赤足而立,與慕朝遊經歷過的前塵種種一一浮現,但這一次只蜻蜓點水般地,很快便從腦海中拂去。




他頓了頓,嗓音輕輕地,很動聽,哪怕面對眼前卑賤的雜胡,甚至也保持了君子般的謙遜,語氣輕柔得像花開落:“我需要你為我殺一個人。”,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