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二十章





他說話時,是尤為平靜。




平靜冷淡的面容下,卻吐出了這般瘋狂的話。




容九慢吞吞地將驚蟄的脖子都熱敷了一遍,稍微化開了脖子的淤痕,而後將手帕丟回盆裡,自懷裡取出了玉瓶。




那玉瓶和驚蟄有過的兩個一模一樣,可是一打開,那散發出來的清香,又和之前的完全不同。




驚蟄:“你這瓶子裡,每次倒出來的藥都不一樣。”




容九:“特製的,比外頭買的好些。”




他一邊說著,一邊倒出許多在掌心。




玉瓶被放到邊上,兩隻手交錯在一起,將藥膏給化開,把每一根手指都塗滿。




驚蟄看著那不緊不慢的動作,險些看到入迷,當那一雙大手朝他的脖子伸過來時,驚蟄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容九是要給他上藥。




可是。




驚蟄下意識後退,避開了那咫尺之間的指尖。




他乾巴巴地說道:“要不,我還是自己來吧,你這,我自己也可以。”




“不可以。”男人冷淡地垂下眉。




手掌不容推拒地撫上驚蟄的脖頸,溫熱的藥膏隨著細緻的按搓,被一點一點地揉進皮膚,將淤腫的皮肉滋潤。




大手在喉嚨張開的感覺,令驚蟄無法控制地揪住床被。




那種窒息的感覺揮之不去,時時刻刻侵襲著他。




在容九給他上藥的時候,更是如此。




那雙輕易能奪走人命的手,細緻地摸過所有的痕跡,那不帶任何淫|邪,卻猶能讓人品出幾分危險。




被人捏住要害,驚蟄像是隻警惕的小獸,怎麼都放鬆不下來。




“好了。”




容九道:“這藥效果很好,明日淤痕應該能褪|去大半。”




他冷淡地說,一邊說,一邊在床邊單膝跪了下來,舀著盆裡的熱水,像是在清洗手指。




可實際上,是在探測溫度。




當驚蟄的腳踝在抓住時,他幾乎沒反應過來容九想做什麼,可兩隻腳被按在熱水的瞬間,驚蟄的反應之大,腳趾在水裡撲稜,險些將水都踢出去。




容九微皺眉,捏住搗亂的腳。




驚蟄嗷嗚了聲,卻顧不上,急急地按住容九的肩膀,“你做什麼!快起來,我自己來。”




他從沒想過這個畫面。




容九居然要給他洗腳??




容九的力氣之大,不管驚蟄怎麼掙扎,根本沒法逃跑,更別說,其中一隻手,正牢牢地拽著那根鎖鏈。




他抬起頭,自下而上地望著驚蟄。




分明他屈居下位,做著如此卑微之事,可驚蟄卻仍覺得,自己的命脈被他牢牢地鎖住,無法逃離。




那是一種非常莫名,卻又無法形容的危險。




驚蟄的喉嚨乾澀起來,放緩了自己的聲音,“容九……我不需要你為我做到這個地步,那只是……”一些外界的干擾,“腳髒了,我自己洗。”




容九舀起熱水,澆在驚蟄的腳背上。




讓他下意識縮了縮腳趾。




他很緊張。




容九的這種反應,讓他越來越緊張。




“不許。”




容九仍這麼說。




他慢條斯理地給驚蟄洗好了腳,擦乾淨,然後又放回床上,淡然地囑咐他蓋好被,這才端著水走了出去。




驚蟄




像是個木頭人般(),硬邦邦地倒在床榻上。




過了半晌(),他將頭埋進被褥裡哀嚎。




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容九變成這樣,他的良心越來越痛了。




這要是buff結束後,他該怎麼面對容九啊,這簡直是將容九的顏面狠狠地壓在地上踩。




驚蟄是幹過這種伺候人的活計,畢竟他本來就是內侍。




他當然看得出來,容九的動作雖然隨性,可完全沒做過這種事。




這可能是容九這輩子第一次這麼做。




啊啊啊……這更加痛苦了。




驚蟄在床上打滾,恨不得將自己埋在被裡悶死算了。




他不會毀了容九吧?




畢竟他只是個內侍,容九一看出身就不同,權貴子弟?一想到容九清醒後可能有的厭惡,驚蟄的心情就無法剋制地落下去。




當然,當然……




他也是受害者。




脖子上鮮明的指痕還沒褪|去。




可說到底,如果容九不認識他,也就不會被迫做出這種,這樣的事來。




驚蟄揉著自己的臉,喃喃:“等他清醒後,不會又想殺我吧?”




“不會。”




第三次,第三次啊!




短短一日內,驚蟄第三次被容九嚇得差點蹦起來。




驚蟄氣惱地翻過身,盯著站在床邊的男人,連之前煩惱的事情都差點忘記了,“你下次出現前,能不能給點提示,真的很嚇人。”他捂著怦怦亂跳的心,不知道是被容九嚇到了,還是因為容九現在的模樣。




容九在驚蟄的面前,要麼穿著那套侍衛服,要麼就是難得一見的常服,可眼前這套清閒的衣物,更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




原來容九散漫隨意的時候,也是這般好看。




令人敬畏的氣勢也好似被柔和了些,在略有昏暗的燭光下,昳麗的臉龐也帶著幾分溫和的假象。




容九上了床,淡然地道:“我說了不會殺你,就不會殺你。”




驚蟄的指尖下意識碰了碰自己的喉嚨,別開臉嘀咕著:“騙人,你上午的時候分明是真的想殺了我。”




“我想殺了你。”容九痛快地承認,“但我沒殺。”




驚蟄又悄悄回頭,“你為何停手了?”




那一刻,他已經品嚐到死亡的味道。




容九低頭看著驚蟄。




驚蟄剛才在床上滾過,弄得頭髮凌亂,蓬鬆得很,兩頰帶著微紅,好似是生生悶出來的。俊秀的眉眼裡,帶著幾分懊惱,又有好奇,就偷偷抬眼。




好似在牆角跟下,探頭探腦的小狗。




分明已經很害怕了,但是聽到一點動靜,卻還是忍不住探出小狗頭,露出溼|漉|漉的好奇。




容九的大手揉著驚蟄毛絨絨的小狗頭。




雖然沒有毛毛的耳朵,但揉起來的感覺也不錯。




“因為你蠢。”




如果不是蠢,怎麼能說出那種話




()?




再善良(),再好心的人?()_[((),也不當在那個時候,說出那麼愚蠢的話。




他面對的不是仁慈的好人,而是一個殘忍的劊子手。




舉起屠刀時,已不知收割過多少人命。最後,人命只會成為一個冰冷的數字。




那就更加不會有人在意。




太過善良,太過好心,太過脆弱的東西……




輕輕一握,就會被徹底摧毀。




驚蟄越是如此,容九就越難剋制那種滔天的毀滅欲。




越中意,就越想毀掉。




他本來,就是這種殘暴瘋狂的人。




容九蓋住驚蟄的眼。




也擋住他看向煉獄的目光。




“睡吧。”









驚蟄原本以為自己會和容九爭執。




因為昨夜,容九居然想和他一起睡!




儘管那是非常純粹,單純的,睡。




可問題是,驚蟄他不單純啊!




而且一起睡,要是被容九發現他的秘密,那可怎麼辦?




驚蟄被擋住眼時,心裡全是這些亂糟糟的想法,可是陷入黑暗不過片刻,他就睡得不省人事。




翌日醒來時,驚蟄很沉痛。




容九可是坦誠要殺了他啊!




他怎麼還能睡得四腳朝天,無所畏懼啊!




難道……真的如容九說的那樣……是他蠢……笨蛋的人,才能享受完美的睡眠?




在驚蟄自我懷疑的時候,床邊之人早就已經離去。




他碰了碰身邊的位置,還留有餘溫。




說明是剛起。




驚蟄習慣起很早,畢竟每天都要趕著在諸多小主醒來之前,就得去灑掃,昨天睡得也很早,整個人醒來後神清氣爽。




他先下了床。




腳掌剛落地,冷不丁想起昨日容九不許他走路的話。




驚蟄嘀咕,這不能怪他。




是容九自己不在。




他穿了鞋,走去洗漱的地方,越過案臺時,不知何時,那銅鏡又被人抬起來。




驚蟄瞥了眼,驚訝地發現,原本紫黑,有些可怕的指痕,的確消失了很多。




那藥這麼好?




驚蟄將疑將信地去洗漱,然後坐到桌邊。




方才他起來,就看到擺在桌上的麵點了。




這應該是容九留給驚蟄的朝食。




驚蟄默默啃了個饅頭,嘆息了聲。




容九是打定主意,要一直囚著他了?




這真的有些奇怪。




難道容九對於自己將來的孩子,也會是這麼極端的做法嗎?




驚蟄忽略自己想起“將來的孩子”這幾個字時,心裡隱隱的刺痛,皺著眉。




他有過父母的愛。




儘管很短暫,只有那麼幾年。




可驚蟄從來不懷疑父母愛他。




那些關愛,是從每一日,每一瞬,在父母的笑意,在他們的動作,




()無微不至的關心裡品嚐到的。




父母愛他,哪怕是受到buff的蠱惑,變得偏執起來,卻也不會有這麼暴戾的行為。




驚蟄非常篤定。




而他自己……




驚蟄這輩子當然不可能有子嗣,可如果是他遭遇了這個buff……說實話,因為有父母的言傳身教在前,驚蟄覺得自己多半,也就會更絮叨些,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就好比他在儲秀宮時,遇到黃儀結,以及那些宮人。




他們的反應雖然有些過激,可頂多就是溺愛。




至少黃儀結肯定是,將來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是那種寵愛無下限,孩子要什麼就給什麼的人。




不過說到黃儀結……孩子……




這後宮中,景元帝登基到現在,也有幾年了。




可是,這偌大的後宮,連一個孩子都沒有……難道是……呃……皇帝不行嗎?




這可是大事。




當驚蟄自顧自冥想的時候,容九進了屋,走過來時,特地加重了自己的腳步,可絲毫引不起驚蟄的反應。




容九挑眉,他都故意提醒,既是無法察覺,也怪不得他了。




“在想什麼?”




驚蟄喃喃:“皇帝是不是不行……”




他脫口而出。




糟糕!




驚蟄戰戰兢兢地抬頭,發現容九的臉都黑了。




這是極其難得的,驚蟄在容九的臉上看到明顯情緒的時候。




“你覺得,皇帝不行?”




容九緩緩地,將剛才驚蟄的話重複了一遍。




驚蟄森森感受到了涼意。




而後,更加明顯地發現,容九的目光落到了他的下半身。




蒼天!




驚蟄下意識夾緊大|腿,又反應過來這個動作的丟臉,他脹紅著臉拼命搖頭:“不是,我不是這個……容九!”




容九彎腰將驚蟄抱了起來,大步朝著床榻走去。




驚蟄感覺到了危險,急急說道:“你做什麼,容九,別撕我衣服,別,別!”




他的尾音到了最後都尖銳起來,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




他拼命地拽著自己的褲頭,撲簌哆嗦著,都快哭了出來。手指用力到痙攣,都能聽到布料撕拉的刺耳聲。




那驚恐之色,可比之前容九要殺他時,來得猛烈又惶恐。




容九停下動作,定定地看著他。




片刻,他鬆開手。




驚蟄立刻滾到了床裡面,用被子將自己捲成了一顆球,藏在了裡面。




容九坐在床邊,半晌,摸著那顆球。




“……抱歉。”從容九的嘴巴里,說出這兩個字,彷彿是換了新天,十分難以置信,“我不會嫌惡你。”




驚蟄困在被褥裡,咬唇聽著容九的話。




有些模糊,但很清楚。




他知道,容九誤會了他驚恐的原因。




但是那話落進他的耳朵裡,卻緊緊地




纏住了驚蟄,這麼多年,他要帶著這個秘密藏在宮裡活著,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他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他要好好活著。




他不能讓死去的父母,妹妹失望。




他不能連累陳安。




可是活著好累。活著也好難。




做個伺候人的太監,尤其還是在這宮裡,腦袋是懸在褲腰帶上活著的。




在他去北房之前的幾年,他幾乎用盡了一切辦法,才掙扎著活了下來。




不能暴露,已經刻進驚蟄的骨子裡。




哪怕他相信,就算容九知道了這個秘密……或許也不會……把他交給總管,可在他險些觸碰到那個禁|忌時,驚蟄還是差點崩潰。




莫大的惶恐,幾乎席捲了他。




那已經是刻在骨髓裡,幾乎本能的應激反應。




他拼命眨眼,想要將水汽眨掉。




不能哭。不許哭。




哭是最沒用的法子,也改變不了任何的問題。




可他的呼吸還是一點點粗重起來,溼|潤的地方越來越大。




不知何時,一股巨力掀開了驚蟄的外殼。




哪怕他那麼用力地抓住邊角,卻還是生生被容九給拽走了。




掀開被褥,驚蟄哭得狼狽的模樣,就全數落在了男人的眼裡。




他用顫抖的手蓋住自己的臉,試圖擋住那眼淚橫流的丟人模樣,“別看了……”他沒忍住,抽氣了下,“太難看了……”




他的聲音弱了下去,有些卑微地懇求男人。




“的確難看。”




容九說話,總是不那麼好聽。




驚蟄癟嘴,哭得更加厲害,一下一下地抽著氣。




容九嘆了口氣。




手指捋過驚蟄額頭粘著的髮絲。




那動作,帶著一點憐惜。




驚蟄都差點以為自己感覺錯了。




可緊接著,容九耐心地擦掉他的眼淚,又給他擤鼻涕,將他收拾出個人樣。在這期間,有隻大手,一直一下、又一下地拍在驚蟄的後背。




那動作有幾分僵硬,粗魯。




拍的時候,並不自然。




更像是主人在數著,一下,再一下,該是又一下的僵直。




不知過了多久,




驚蟄神奇地,被安撫了下來。




連他都沒有感覺到,剛才那場莫名其妙的爆發,將他藏在心裡多年的惶恐,不安給徹底發洩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