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九十三章





自打她們入宮以來,想過最可怕的結局,不過是被廢到北房,卻從來都沒想到過有朝一日會被遣出宮去!




何以至此?




為何如此









這等喧囂之語,險些傳到御前。




第一個試圖闖進乾明宮的人,被誅殺於臺階下。石麗君站於臺階之上,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平日裡高高在上的貴主們,那聲音倒是與從前一般溫和:




“陛下仁慈,並不計較爾等在宮中曾做過的任何事。若是今日乖乖出宮,還有安生日子可活,若敢有冒犯……”




石麗君的目光掃過臺階下的血腥,冷淡地說下去。




“陛下口諭,不願離宮者,殺!”




後宮嬪妃皆廢,自是尚宮局的石麗君掌握了旁落的大權。有她鎮壓,加之無數鋒利的兵器相持,根本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那地上的血色,刺目冰涼得很。




一日之內,所有人都被遷出宮。三日內,她們留下來的所有東西也跟著一併被送到甘泉寺去。




不過幾日,後宮已是變了天。




太快,又太快。




誰都沒有預料到這個局面。




一時間,整座皇庭空蕩蕩得有些可怕,竟是連一點人氣都沒有。




明雨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當真以為自己在做夢。




緊接著,他就想到驚蟄。




那日在小廚房相見,明雨原本是打算說什麼,只是看到驚蟄的模樣,卻又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下。




那時的驚蟄看起來……




說害怕嗎?彷彿也說不上;若說多麼激動,卻也是沒有。那是一種非常難以形容的神情,反倒是有幾分怪異的彷徨。




明雨有種奇怪的感覺,倘若他多問上一句,都會成為沉重的負累。




直到今日,明雨看著驚蟄臉上鮮活的生氣,總覺得他彷彿是把那種沉重的壓力默默消化吞吃,也沒再有那種猶豫之感。




“我前幾日,其實一直有些怕。”驚蟄坦誠著,“我怕你會問我。”




明雨:“我何嘗不想問?”




天知道他是多麼忍耐,才壓住了那種衝動。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震撼的事,怎麼可能不升起一探究竟的欲|望?更別說,驚蟄就是當事人之一。




……儘管並無多少人知道這點。




驚蟄:“那我還得多謝你的忍耐?”




他挑眉,似笑非笑。




明雨:“我只是覺得,你當時的壓力已經很大,倘若我追問,你怕是……”




會崩潰?大概還沒有到這個地步,然而,這件事必定把驚蟄逼到某個極限。




不然明雨不會從驚蟄臉上,看到那種空洞的神情。




驚蟄低下頭,沉默了會,才輕聲說道:“他從前與我說過這件事,但我的確沒有當回事。”




要說驚蟄一點嫉妒心都沒有,那多少還是有些。不過,在清楚赫連容從不曾與她們有過往來,他又不可避免對後宮之人有些許同情。




驚蟄清楚自己的老毛病,有時總會有這些多餘無用的軟心腸。倘若景元帝真能一心一意,那驚蟄到底也沒有多餘的想法。




……將所有嬪妃都驅逐出宮,這到底太過荒唐。




尤其是那日,赫連容在說完這等瘋狂的事情後,懷抱著驚蟄的力度,緊到幾乎能夠將人揉碎。




“驚蟄,能擁有完整的我,不能叫你開懷嗎?”




男人冰涼的聲音裡,彷彿浸滿了怪異的嘆息,那種扭曲的滿足感,竟是從赫連容的身軀一路蔓延到了驚蟄的皮肉裡,滾燙得不可思議。




……高興。




怎麼會毫無觸動?




赫連容說這不是為了他,可這,分明也是為了他。




無聲無息,彷彿在驚蟄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步入了幽深泥濘的沼澤,在他突兀回神時,已然是連四肢都被埋葬在深沉的水潭之下,再沒有掙扎的餘地。




那種無法掙扎的束縛,近乎溺殺了他。




驚蟄的呼吸有些急促,帶著一種少有覺察的猶疑,“……在這之前,縱我是想相信他,可有些時候,我又有些擔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哪怕在這之後,赫連容不管怎麼做,驚蟄的心中總有一種難以描繪出來的恐懼。




它的分量很小。




就只是無聲無息地藏在暗處裡,無聲地慘叫著惶恐不安。




那不總是時常被他聽到,只在極其偶爾的瞬間,會讓驚蟄捕捉到瞬息,而後覺得一陣刺痛。




“……你還是擔心他會騙你?”明雨試探著問道。




驚蟄搖了搖頭:“以他那樣的身份,就算真的想再騙我,那也無能為力。”




他不會在意那些能力之外的事情,反正多思擔憂,也是無用。




明雨驀然醒悟:“你在意的,其實是你們兩個……”




這和當初是容九的時候不同。




那時候,驚蟄和容九再是表現親密都無甚所謂,唯一不能叫人發現的,就是他倆的關係。




驚蟄在意是他們的安危。




畢竟一個侍衛,一個太監,要是暴露出來,必定會是死罪。




可是現在,近乎同樣的情況,驚蟄同樣會迴避,卻有不同。




前者是性命之憂,後者卻是因為……




這是一種無形的恥辱。




驚蟄並不會瞧不起自己,卻清楚世人對此有何看法。他會放縱與赫連容的關係,卻仍然會下意識躲藏。




驚蟄曾與容九並肩在宮裡行走,可現在卻不然,如若赫連容不提,驚蟄幾乎少有外出。就算偶爾與明雨一起出去,也都是去見朋友,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在後宮裡面……




這種不經意間的避讓,就連驚蟄自己都沒怎麼留意。




然而,景元帝發現了這點。




驚蟄的不安,驚蟄的動搖,驚蟄不經意間的猶疑,那人彷彿全然都看透。




這種感覺尤是可怕。




就彷彿整個人都被扒開了皮囊,不管裡外都被看了個清楚,可不知怎的,驚蟄反倒是有了一種……




前所未有的輕鬆感。




“我不




敢與你說,是我覺得這樣未免太過荒唐。”驚蟄喃喃,“這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是禍事,而我卻居然……”




默默地,明雨衝著驚蟄舉起菜刀。




不管驚蟄接下來想說什麼,他都下意識盯著明雨那把菜刀,“……你幹嘛?”




明雨:“你要再繼續說下去,我就要剁你。”他狠狠蹂|躪了一把驚蟄。




驚蟄揉著自己被掐腫的臉,不服氣地說道:“這是作甚?”




明雨這死人,下手還挺重。




“你要是再和我倒那些酸湯,我不僅是要揍你,我還要把你給踢出去,別再來小廚房了。”明雨橫了一眼驚蟄,沒好氣地說道,“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前幾日,乾明宮殿前死了人?”




驚蟄蹙眉:“誰?”




明雨:“金嬪。”




驚蟄:“為何?”




明雨:“她想闖到御前來,不過石女官直接命人把她殺了,屍體就滾在臺階下。”




這件事,驚蟄竟是不知。




連明雨都知道,他卻不知道,那只有一種可能……赫連容並不想他知道。




是擔心他多想?




驚蟄沉默著,明雨看著他,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石女官的底氣在哪?”




雖說是要廢除妃位,可是這些貴女出身不凡,僅僅是在御前失儀,就沒了性命,這無疑有些荒謬。




這份底氣,是景元帝給的。




“驚蟄,陛下只是在你面前顯出幾分溫順,可他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明雨道,“我反倒是覺得,她們得以離開皇宮,才算是一種解脫。”




驚蟄挑眉:“解脫?”




明雨側過身來:“你在北房的時候,都聽說過陛下的斑斑劣跡,死在這宮裡的人,還少嗎?”




景元帝的後宮,可比先帝的後宮要兇殘得多。光是這幾年死掉的妃嬪,就已經遠超了先帝那一代。




那真就是在養蠱。




在明雨看來,驚蟄就是待自己太過刻薄,不管景元帝做什麼,那都是陛下所為,驚蟄何必攬到自己身上?




“那自然是,”驚蟄撐著臉,笑眯眯地拖長著聲音,“我倆是一體的咯~”




那帶顫的小尾音,讓明雨渾身雞皮疙瘩地冒出來了。




“滾——”









驚蟄圓潤地滾了。




他剛滾出小廚房的門,就撞上了赫連容。這幾日,驚蟄出去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男人就總是會過來接。




……過於緊迫盯人了些。




“今日,你比以往開心了些,”赫連容漫不經心地說道,“與明雨談過了?”




驚蟄輕咳了聲:“你這話聽著,怎麼有點酸不溜秋的。”




“我在吃味。”赫連容坦然,“你總是與他說許多話。”




驚蟄:“我也與你說許多話。”




“那不夠。”赫連容淡淡說道,“你更常與他在一起。”




“那是你要處理公務…




…”




“你可與我一處。”




……那要怎麼一處啊?在乾明宮處理公務就算了,要是上朝……難道他還得跟著去?




驚蟄沉痛拒絕:“那不行,那像什麼話?”




“驚蟄不想與我時時相處?”赫連容揚眉,聽起來倒還有幾分委屈,“可真是個薄情|人。”




驚蟄:“哪有朝會的時候還在一處的?”




“你可以坐在屏風後。”




驚蟄呵呵了聲,斷然拒絕。




“先是遣散後宮,再是上早朝,我看你是要氣死那些朝臣。”




赫連容:“多氣死幾個,倒是省掉許多麻煩。”那聲音裡的躍躍欲試,聽得人有些擔憂。




驚蟄嘆氣:“你不必……”




他頓了頓。




“你不必做到這般。”驚蟄停下腳步,輕聲說,“有時,我的確會有不安。然這也是人之常情,你畢竟是帝王之尊,這種惶恐難免,忽略便是。”




一步,又一步。




驚蟄不知不覺走到今日。




一個北房的小傢伙,今時今日,居然走到乾明宮來,這從未想過的境遇,他竟也適應得很好。




縱然有些倏忽而過的緊張,驚蟄並不為恥。




“你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赫連容收緊他們兩人交握的手,奇怪地說道:“為什麼不用?”




他知道驚蟄聰明,總是很快猜出他的用意。但有時也挺笨拙,連這最明白的事情都看不透。




赫連容:“驚蟄,我是誰?”




驚蟄:“皇帝?”




赫連容:“那你是誰?”




驚蟄:“……皇帝的情|人?”




“不,你是我的良人。”赫連容抬手摸著驚蟄的臉龐,認真糾正。




……啊,良人。




許久之前,容九就是用那麼一句話,輕易哄了驚蟄的答應。




容九的聲音猶在耳畔,赫連容冰涼的聲音再度響起時,幾近與其重疊在一處。




“你為我在意,歡喜,鍾情之人,為何需要躲躲藏藏,避讓度日?”赫連容的臉龐蒼白得很,那張美麗到鋒芒畢露的臉龐上,卻有著冷酷陰森的煞氣,“該是他們避讓,匍匐,以血肉之軀為你鋪路,方才是應有之理。”




赫連容容不得那一絲一毫的不安,更要讓驚蟄痛快肆意,何嘗有讓他隱忍的道理?




他要驚蟄坦坦蕩蕩,昂首行走在這世間。膽敢妄言者,他便摧之毀之,斬之殺之。




什麼世俗禮法,什麼倫理道德,在這瘋子的眼裡,可從來,都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