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頌 作品

第144章 編號144

    媽媽。

    易鶴野備註上的名字,忽然覺得一陣無比的難過。

    “媽媽”已經被拖去強制報廢很多很多年了。

    一手把易鶴野撫養長大的“媽媽”,是個款式老舊的家居型機器人,她沒有與人類相似的身體,她是一臺長得像手推車一樣的機器。

    易鶴野至今也不知道媽媽是從哪兒把他撿到的,也不知道誰出於什麼樣的程序驅使,才讓她產生了“收留自己”這樣的行為,他只知道“媽媽”確實是個非常典型的機器,甚至連稱作人工智能都十分勉強。

    這樣一臺破舊到隨時都會故障的機器,帶著一個人類的幼嬰,生活也註定是十分艱難的。

    易鶴野對一些太早的細節沒有記憶,他只是後來聽貧民窟裡的其他阿姨提起過。

    他被媽媽剛抱回家的時候大概出生不到兩週,看起來皺巴巴的一團,沒有人相信媽媽可以把他養活。

    事實證明,媽媽確實不是一個好媽媽,但是易鶴野的生命力卻真的很強。

    他從嬰兒時期就不怎麼愛哭,除非餓到不行,媽媽聽到孩子吭哧吭哧小聲抽泣,才像是接到指令一般,給他喂四處借來的奶粉喝。

    住在附近的阿姨告訴易鶴野,媽媽雖然不太看得懂孩子的狀態,但卻又很懂怎麼照顧孩子——大概是在網上下載了很多資料,她清楚什麼階段的嬰幼兒最適合喝什麼樣的奶粉,知道什麼樣的蔬菜水果和主食最適合成長階段的孩子。

    她每天都會擬一張易鶴野專用的菜單,再把他放進自己的車斗裡,一邊照看他,一邊帶著他到附近打工賺著孩子的伙食費。

    易鶴野有記憶的時候,就一直和媽媽在一起生活了。

    他習慣媽媽所有的遲鈍、木訥、不通人情,也習慣了機器固有的語言習慣、行為模式。

    在這樣的環境裡,易鶴野也耳濡目染地活成了一個小機器人的模樣——

    他沒有接受過任何情感相關的教育,那些人類天生特有的本能,也在媽媽一次又一次不理解的反饋中被消磨殆盡了。

    漸漸地,他忘記了哭和笑的意義,不知道喜歡和厭惡的區別,他把“餓了”叫作“能源不足”、把“生病”了叫作“發生故障”。

    正常孩子四五歲就認識很多字,但他直到七歲才讀了媽媽給他從別人那裡借來的書。

    那本書上的字他一個都看不懂,旁邊比他小很多的小屁孩看見他窘迫的樣子,先是炫耀一般大聲讀出來這些字,然後就嘲笑他是傻子機器養出來的傻瓜。

    這是大概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憤怒,那種屬於人類的情緒像是從胸口裡爆燃起一簇火來,滾滾熱浪翻湧而上,完全不受控制。

    他把那個小孩摁在地上,打掉了兩顆門牙,事後必然是被對方父親拎過去一頓暴打。

    印象中媽媽也過去拉架了,結果被對方踹掉了一個輪子,母子倆一起被人扔到了門外。

    後來媽媽回家,告訴他不應該打人,但是來來回回也說不出個道理,易鶴野委屈地哭,她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就給他泡了杯牛奶,說要去送他讀書。

    因為這個糟糕的開始,易鶴野此後的閱讀能力,似乎一直就不太健全。他看不下去大段的文字,有些常用字看久了,也好像不認識了一般陌生。

    他討厭讀書,這注定了他的學習生涯不會平坦,但真正給他帶來衝擊的是,直到他進入了學校,接觸到了同齡人,他才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的成長環境,似乎和別人的不一樣。

    放學時,易鶴野聽到的最多的話,就是“易鶴野,你家機器人來接你了。”

    每次易鶴野跟他們說“她是我媽媽”的時候,就會換來千奇百怪的反應和回答。

    “機器人怎麼當媽媽?”“我懂了,是你們家的保姆,對吧?”……

    在校園裡,易鶴野近乎殘疾的情感能力也給他招惹了很多麻煩。

    他讀不懂別人的情緒,說話也不會拐彎抹角,無形當中得罪了很多同學,遭到了很多嘲諷和攻擊。

    同樣的,他也不會表達情緒——大部分的時候,他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真空人,而一旦周遭的環境超出了他的承受閾值,那些屬於人類的情感,就會像決堤之水一般,完全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

    打架、罵人、發脾氣,他的生活裡似乎要麼是空白一片的冷若冰霜,要麼是防不勝防的突然爆發。

    還有那折磨了他長達十年的測試,每次測試不合格之後,研究員們就會拿著相機圍著他瘋狂拍攝,留下證據,以方便日後起訴使用。

    ——所以易鶴野一直懼怕鏡頭,這樣被凝視的感覺一直都在提醒他,自己是個不合格的異類。

    一次又一次的質疑、一年又一年情感測試不合格的結果,讓易鶴野的性格達到了極度的暴躁與自卑,為了不再被欺負捱打,他開始鍛鍊身體,為了通過考試,他甚至主動學習起人類感情進行自救。

    可甚至他的自救辦法都不太像是個人類——由於錯過了學習表達與理解的最佳時期,他學習感情的過程,都像是個成年人學習一門外語一樣吃力。

    他沒有辦法像別人一樣,靠著“感覺”去判斷,他只能像是學習“語法”一樣,把人的面部表情拆解成很多的組成部分——面部肌肉走向、眉型高低、眼瞼的暴露程度、嘴角的方向……

    他在一遍遍錯誤中進行總結,在別人已經考上名校、大展宏圖的功夫,他還在試圖理解對方講話的深層含義。

    但哪怕是這樣反覆學習,在他以為自己已經跟正常人沒有區別的當下,他還是差點沒能通過人類的基本考試。

    易鶴野把手機抱在懷裡,想到了這些,眼眶開始發熱、泛酸。

    被一個機器人養大,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他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沒有被媽媽收留就好了,如果當初就讓他死在外面,似乎一切也就不會有這麼糟糕了。

    但每當他生病的時候,媽媽用著機械的女音幫他測量生理數值,判定他“又故障了”,然後喂他吃藥喝水,他就又忍不住蜷縮在她冰冰涼涼的機械臂裡求安慰。

    每次他努力學習理解人類感情的時候,媽媽雖然聽不明白,但是會給他加油打氣,還會給他泡甜甜的奶粉喝,讓他氣得透涼的雙手又重新溫熱起來。

    所以他喜歡疼痛和生病,這會讓他讓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個人類,也能換來媽媽像是人類一樣地悉心照顧;他也喜歡喝牛奶,這是他難得可以感受到的溫馨和溫暖的媒介。

    五歲那年,大汙染時期,患上肺炎的易鶴野正好遇上母親故障,這是他第一次沒有人陪伴著住院,也是他害怕住院的開始。

    每次媽媽因為故障被送去檢查的時候,他便會情不自禁地擔心,怕她再也回不來,自己也再也看不到她了。

    但他以為媽媽這輩子也不會懂感情,照顧他也是出於某種程序控制,報廢對她來說也是必然的歸宿,所以離別對他們來說,也沒有什麼好痛苦的。

    但那天晚上,他看著媽媽被回收站的工作人員強制帶離、進廠報廢,他還是坐在電子垃圾堆邊,抱著媽媽被拆下來的輪子,嚎啕大哭了一整夜。

    他不確定分別前,自己在媽媽的眼中看到的悲傷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是此次此刻,他看著手機裡那條媽媽臨走前發給自己的信息,一肚子的委屈和難過便化成淚水,剋制不住地湧了出來。

    他蜷縮成了一團,把手機抱在懷裡,那條信息就在他的臂彎中,就好像是又抱住了媽媽冰冰涼涼的手臂。

    易鶴野原本只是無聲地掉著眼淚,但越想越覺得傷心,他漸漸地開始小聲抽泣,然後整個人忍不住顫抖,最後他乾脆哭出了聲,像是個被從媽媽身邊強行抱走的孩子。

    “我做不到,媽媽……”易鶴野哭著說,“我明明、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但是人類社會好像從來都沒有歡迎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