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淮琅 作品

95、推石頭的西西弗斯

    舟橋, 舟橋!鍾瑩心淚橫流,悽入肝脾。

    她跪了下來,跪在舟橋的墓碑前, 拋卻一切雜念, 真心悔過,虔誠祈禱:天啊,我放肆, 我無禮,我不該對您不敬, 時常以親閨女自居。我只是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 一隻渺乎小哉的螻蟻, 我知道錯了,已經深刻理解了什麼叫覆水難收。請您不要這麼殘忍的對待我, 請您讓我徹底死去,或者......再給我一個機會。

    她心存希望地第十二次回頭, 卻看見了令她失望又意外的場景。單人豪華病房, 高科技智能病床, 床上躺著一個正在拔管的豬頭。雖然她不想那麼說,可不得不承認此刻唯有這個形容與之形象堪配。

    那是許思瑩,上輩子的自己, 即使被撞得面目全非,她還是認得出那股不同尋常的氣質——傷口最靚, 淤青最傲,腫都腫出了貴氣的一個豬頭。

    當然,旁邊還站著許多熟人,有的剛剛見過,有的闊別五年。是許衛東, 蘇小柔,弟弟妹妹,她的兩個朋友,以及晏宇,五十歲的晏宇。

    護士將白布蓋上了許思瑩的腦袋,蘇小柔痛哭不已。許衛東紅著眼眶質問晏宇:“你當初怎麼答應我的?我把女兒交給你,五年,五年!她就沒了命!她才二十八歲,姓晏的,你在報復我嗎?我聽了你的鬼話把思瑩嫁給你,結果你就是為了報復我嗎?你想讓她給鍾瑩賠命?”

    聽到鍾瑩的名字,蘇小柔驀地一抖,哭聲小了許多。

    晏宇慢慢鬆開了握住屍體的手,低聲道:“我不想讓她賠命,我希望她開心,也在盡力這麼做。如果能回到五年前,我還會娶她,原因你知道。”

    “我不知道!”五十一歲的許衛東已生出白髮,他目眥欲裂,憤怒模樣仍有少年時的影子:“全都是鬼扯,你所謂的證據全都是鬼扯,都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你已經瘋了,你為了一個死掉二十八年的女人瘋了,還害死了我的女兒,嗚嗚嗚。”

    他捂著臉蹲了下去:“我有罪,我知道思瑩不開心,可是我為了許家犧牲了她,還自以為偉大的成全了你。全是鬼扯,

    藉口,我怎麼就相信了呢?我有罪,是我害了瑩瑩...”

    許家人哭作一團,晏宇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白布,緩緩走出病房,面癱特助迎上。

    “去約郭律師,按鍾靜和許家平均分配財產的原則,修改遺囑,要做到不偏不倚。”

    “好的。”面癱特助猶豫了一下,“許家...繼承人是許總嗎?”

    “許德君,許德文。”

    “太太的兩個弟弟,好的,我這就去辦。”

    鍾瑩沒有想到她不僅能看到前世生前,還能看到死後。晏宇要修改遺囑,也就是說在許思瑩死前他就已經立好了一份,只說重新分配財產,沒有說“分配屬於太太的那份財產”,鍾瑩冒出一個大膽猜測,晏宇莫不是將他所有的私人財產都留給了許思瑩?

    此猜測並非空穴來風,鍾瑩已經意識到,在這個未來幻景顯現的時空裡,她本人就是晏宇的初戀,是那個讓他念念不忘幾十年的女人,愛得深沉,所以他的財產也有鍾靜一份。

    至少老天讓她看到的是這樣。

    那麼問題來了,許思瑩和鍾瑩除了一樣的好身材之外,相貌毫無相似之處,甚至...呃,很不情願地承認,許思瑩長得還很像瘋子蘇燕雲。當然氣質上有天壤之別,但五官輪廓一看就是近親屬關係,比蘇小柔更像幾分。

    他不覺得膈應嗎?為什麼會娶許思瑩為妻?除非......想起許衛東剛才顛三倒四的話,鍾瑩若有所思望向晏宇。

    交代完事情,晏宇看著病房門口許思瑩的名牌,良久啟唇低語:“你累麼?”

    鍾瑩怔了怔,這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回頭,眼前卻突然閃出白光,場景變換。

    又是出租房,是那個家居沒有經過任何改變的出租房,她的一件衣服扔在沙發上,粉紅色塑料拖鞋擺放在入門處。而年輕的晏宇躺在地上,身邊堆滿了酒瓶子,他神智不清地胡亂喊著:“瑩瑩,回來...”

    白光再閃,他和一個男子從某樓走出,手裡拿著一個綠色的本子。男子抱歉:“讓你多等了兩年,福利房就是麻煩。”他說:“沒事,現在屬於我了就好。”

    場景開始頻繁變換,他在和老師說話,他在和晏伯伯

    吵架;他往房子裡添置了電腦,沒多久又添置了一臺;他徹夜不眠地坐在電腦前,手指飛快跳動,眼睛經常熬得紅通通。他越來越不修邊幅,神情越來越冷漠,跟誰說話都硬邦邦的,只有去她的墓地時才會打理自己,才會露出溫柔微笑。

    清醒的時候,他收起了她所有的東西,統統鎖進小房間,不看也不進;喝醉了之後他連鑰匙都不拿,多次強行踹門,抱著她的衣服嗚咽,親吻她的相片喊她名字。

    那真是一段漫長又難熬的日子,鍾瑩只是看見些許片段都能感受到他撕心裂肺又萬念俱灰的絕望。在他喝醉的時候,眼角沁淚的時候,連續工作幾天幾夜仿如自虐的時候,她跟著他一起絕望,一遍遍勸著聽不見的他,宇哥,別這樣。

    鍾靜出國前送來的筆記本和畫作,晏宇當時沒有看,徑直鎖進了小房間。但幾天後他又喝醉了,又踹門了,坐在地上一張一張翻看鐘瑩的塗鴉,陰暗天空下跳舞的狗頭人,鍾家房頂上的九尾狐,形態各異的小火柴人,戴著旗頭的漫畫版關玲......他邊看邊笑,笑起來卻更顯悲傷。最後一張他看了很久,舉起來對著燈光,喃喃道:“是舟橋啊,他為什麼那麼傷心。”

    之後他翻開課堂筆記,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偏方大全,又笑:“你這個騙子,根本不愛學習。”

    拿過日記本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很睏倦了,眼睛半睜半閉,鍾瑩蹲在一旁唸咒:“睡睡睡,別看別看別看。”

    他還是翻了一頁,強撐著掃了一眼,腦袋慢慢地靠上牆壁。

    場景再次變換,他在香樟衚衕裡惡狠狠堵住許衛東,質問他什麼時候認識的她,鍾瑩就知道日記他還是看了。

    沒有手機可玩,娛樂項目貧瘠的夜晚不就靠塗塗畫畫胡寫一通打發嗎?其實她也沒寫什麼,默寫了一些歌詞,畫點小花邊,或用隻言片語抒發當下的心情,諸如:十年計劃,向他衝啊;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一手抓晏宇一手抓初戀;鈔票鈔票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有時候心情不好也會罵罵她最憎惡的人之一,許衛東的名字出現了不少次。

    如果不寫日期,還能混得過去,可惜她每次都寫,哪怕正文只有兩個字,日期和天氣都必然寫得很正式。這是小時候寫那種上交給老師的日記養成的習慣。

    所以高中階段她怎麼會認識許衛東?為什麼恨他罵他?為什麼會在爸爸兩個字上畫大紅叉?晏宇那麼聰明,不可能看不出這些漏洞。

    許衛東懵然不明,誠實說自己九一年底才認識的鐘瑩。認識過程記憶猶新,他在和段美蓮吵架,鍾瑩跳出來打抱不平。晏宇逼問細節,許衛東想了半晌說,她一見我就莫名其妙地哭,還不止一次,罵起人來一點也不見外,跟我欠了她似的。